没人知道万灵是怎样拖着虚弱身体跟上去的,就连万灵自己也不清楚。
一切如同隔着云雾,恍恍惚惚,摇摆不定。
多数时间,她与那道身影总是不远不近的隔着三两人,挤得太厉害时,她偶尔能够到那人垂在身侧的手。
万灵很想抓住他、质问他、唾弃他、伤害他,怨恨怒火和恐惧战栗同时流窜在体内,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可当一切冲到顶点,她反而冷静下来。
金流不在,阿飞不在,陆小凤不在,只凭满腔怒火烧不死仇人,贸然行事断不可取。
那人身穿紫衣,黑纱蒙面,在城中绕来绕去,不断与人斗香,从无败绩,身上的丝线和绢花多得沉沉坠地。
似乎是确信赢得的彩头足够自己成为香神主祭,那人不再流连人群之中,脚步一转,绕过路边一排排只剩绿叶的紫烟花树,走出主街,逐渐深入寂静小巷。
瓮城中街巷纵横,路况复杂。
万灵虽说是瓮城人,但从出生开始就被困在后院一方窄小天地,根本没有出来的机会,跟着那人绕了几圈后,她举头四望,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日色逐渐昏沉,幽深狭长的小巷被两侧的黑影吞噬。
她立在巷口,犹豫不决。
跟进去很可能会遇见危险,可机会难得,难道要眼睁睁的看他离开。
不是她不信任金流他们,她只是害怕。
怕被耽搁的时间里,会有无辜女子像她一样受到伤害,遭到欺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那样幸运,被人救下,被人开解,被人照料。
心中千回百转,难以抉择,脚步却只顿了一下,就自顾自的放轻向前。
巷子两侧的墙修的不算高,墙后各种一排高高的紫烟花树,树荫浓密如云,圈出一方小天地。
那人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万灵没有丝毫防备,被斜阳拉长的影子在那人脚边冒出头。
被发现了。
万灵颤抖着,后退半步。
那人却没有回头,而是俯身捡起一片落叶,捧在手心细细端详,又举起来碰碰鼻尖。
做完这些后,才扭头看向万灵,见她停着不动,就侧身往墙上一靠,把手中的叶子递给她。
面纱掩盖了惊惧神色,万灵小幅度挪动身子,战战兢兢接下叶片。
她想装作轻松的笑,开口时嗓音却颤得不成样子。
也挺好,省得捏着嗓子伪装了。
“我是想……把这个给你。”
收好叶片,她一边说话一边从肩上取下丝线绢花递过去,“紫烟花香浓而辛烈,先清甜后苦涩。寻常人家制香,大都想方设法增其香浓甜蜜,降其辛烈苦涩,这样制成的香好闻却失了紫烟花原本的风味。”
她鼓起勇气凑近一步,深深吸气,品味那夜后刻印在她骨髓里的气味。
无数个斜倚栏杆的日子,万家女孩唯一的慰藉就是那颗紫烟花树。
万灵从没制过香,却比谁都更了解紫烟花。
有时她也想,若是自己能够制香,会怎样诠释花神气息。可那是男人才能有的能力,女人污秽,只会冒犯香神。
真是世事无常,终于有人制出了她心中真正的花神气息,这股香味却将永远伴随痛苦回忆而存在。
“你的香与他们都不一样,是真正紫烟花的味道。”
听完她说的话,那人隔着面纱审视万灵良久。
措不及防伸出手,吓得万灵重重一抖。
那人顿了顿,小心避开万灵的手指,接过那朵浅紫色绢花,像刚才那样,先捧在手心看,然后捏起来碰碰鼻尖。
趁此机会,万灵转身飞奔,试图逃离。
只跑了几步,一只凉而软的手落在肩头,轻飘飘的没用什么劲,却压得她动弹不得。
“你、懂、我、香。”
短短几个字,一字一顿,嘶哑低沉,难辨男女。
万灵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就算是之前那次……他也发出过任何声音。
人怎么能发出这种动静,他也在伪装!
“我……我不知道。”
万灵几乎哭出声,肢体接触的瞬间,一切噩梦汹涌扑来,她再也没法冷静思考。
肩上的手微微用力,生死之间,一声悠长的钟声响起。
残阳尽净,花神祭祀开始。
身后那人满身丝线绢花,毫无疑问就是今年的花神主祭。
那人犹豫片刻,似乎觉得花神祭祀更重要,便放过眼前瑟瑟发抖的猎物,飞快消失在巷口。
只留下一句,“再会。”
万灵颤巍巍扶着墙滑坐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钟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落下晃动白影,她抬头望去。
天昏地暗,辫尾簪着红花的姑娘咬着糖葫芦,弯腰好奇的看她一身狼狈。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裙摆。
金流飞快咽下最后一口,抢先把黏糊糊的木签子放到她手心。
“我吃完了,你要吃自己去买。”
万灵先是气笑,很快又被气哭,用力把签字扔到一边。
“拉我起来!”
“哦。”
金流老老实实把人扶起,还顺手拍拍灰,灰还没拍干净,平时蔫巴巴的小姑娘不知哪来的气力,拽着她就往前跑。
“喂喂喂,干嘛干嘛呀。”
“没时间解释了,先跟我走!”
花神祭祀已经开始,那人一定是今年的花神主祭,金流现在必须赶过去,不能让他这种东西完成祭祀,玷污花神。
金流另一只自由的手拎着她的衣领,带着人在空中漫步。
“再着急也先别急,还有个人没带上。”
万灵高兴道:“是的,带上他们更好。”
万一对方想跑,陆小凤和阿飞还能分头拦截。
“没有他们,只有他。”
金流晃晃食指,从巷子边上的阴影里拉出一个人。
一个高大冷硬,冰雕雪铸般的成熟男人。
“介绍一下,中原一点红,据说是鼎鼎大名的杀手前辈,目前是我的俘虏。”
男人狼一样的浅灰色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视着得意洋洋的女人,听到俘虏二字眉头紧锁,握着剑的手背青筋隆起,显然愤怒到极致。
可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的、长久的、隐忍的注视着她。
万灵忍不住往后缩,她很害怕一点红。
和阿飞、陆小凤不一样,他是个浑身散发危险气息的男人。
金流没察觉到她的异常,松开一点红,双手叉腰,长而宽的袖子飘飘荡荡。
她冲万灵扬扬下巴,“不是有急事?”
万灵骤然回神,急哄哄的拉着她继续往前跑。
此时,街上大部分人已经聚拢到紫烟花王树下,路上不再拥挤,给了万灵机会讲述刚才发生的事。
听见她发现歹人,金流喜不自胜,“还是你靠谱,今晚抓到那人我请你吃饭。”
万灵受宠若惊,一路上都忍不住唇角上扬。
那不是普通的一顿饭,那可是金流请客的一顿饭。
要知道除了阿飞,还没有人能花金流一个铜板。
一点红沉默跟在她们身后,从二人的对话中捋出他不知道的信息。
虽然他不说话,但还是压迫感满满,万灵凑到金流耳边,小声发问:“怎么片刻不见就抓了个俘虏?”
金流哈哈一笑,“我给你讲,简直是天助我也……”
身后的一点红掀掀眼片,抬手捂住还在渗血的伤口。
万灵以为两人是被人流冲散,实则不然。
金流原本跟着她一路往前挤,很快却被路边的小摊吸引走目光。
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色香味俱全的糕点小吃,末世土老冒哪见过此番阵仗,主动松开手,沉迷其中流连忘返。
从街头吃到街尾,最后啃根糖葫芦消消食,饱餐之后,金流这才想起出门时好像是四个人。
她找了个人少的角落,乖巧的蹲着等人来接她,等着等着就被一个男人吸引走目光。
他没有阿飞那样俊美到无法忽略的五官,但胜在身材和气质绝佳。
若说少年是酸酸甜甜的脆果子,那成熟男人就是熟透的果子,任他果皮裹得再紧,香气却压抑不住的四溢,咬一口汁水四溢,甜的齁嗓子。
金流原本只想看看,可那个男人竟然穿过其他人,直直走向她,垂着冷峻的眼睛看她,随后迈步往偏僻之地走去。
金流一脸懵,等人走远后骤然回神。
“他在勾引我!”
她说的信誓旦旦,万灵瞪圆眼睛,看看一点红,又看看金流,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虽然行为大胆,但情之所至,难以遏制,人之常情。
一点红手上力道重的几乎要捏碎剑柄,实在忍不下去,冷声道:“并不是!”
金流摆手,“别理他,他害羞。”
一点红:“……”
金流向来高攻低防,哪里抗得住如此诱惑,脚不沾地飘着跟了过去。
参加香神会的人都聚在城中,城外空空荡荡,绿意葱茏中,只有黑衣劲装的男人背身等待。
脚步声渐近,他回头,没有急着拔剑,只看着来人背上赤红的刀鞘。
江湖中,用刀的多是男人,尤其是这样一把又沉又重的长刀。
他并不轻视女人,甚至对敢于用刀闯荡江湖的女人多几分敬重,因此格外认真的自报家门。
“中原一点红,一个杀手,收钱办事……”
“你勾引我。”
未说完的话语梗在喉间,一点红怀疑是他听错,因为对面的刀客认真无比,毫无戏谑之色。
“我是来……”
“我接受。”金流坦然面对弱点,享受弱点。
对面听不懂人话,一点红不再多言,冷冰冰拔剑,凌冽剑意铺面而来。
“拔刀。”
金流歪头,双手抱胸,长眉高挑。
“不是我看不起你,我拔刀你会死的。”
话音未落,剑气袭来。
一点红的剑并不华丽,只是快、准、狠,让人无处防备。
金流欣赏他格外省力的打法,末世里丧尸比人多,招式再花哨,浪费完力气活也只能在丧尸群里等死。
不过比快准狠,没有谁能比过她。
她脚下不动,抬手,快得近乎无形,还黏着糖霜的纤细竹签点在剑身,乍然施力,长剑从一点红手中脱出,她伸手一接。
指腹滑过冰寒剑身,收剑一抖,剑光闪烁。
“不错的剑。”
她不吝赞美,同时反身刺去。
一点寒芒微动,似长空闪电,彗星袭月,比一点红更快、更准、更狠。
他心有所感,然则逃无可逃,躲无可躲,甚至剑拔出后,伤处还没传来痛感。
“如何?我刚才说的话不假吧。”
几滴血珠滚落在地,金流抬脚熟练碾去痕迹,“话说起来有点装,不过姐姐这么厉害,装一装又如何。”
没什么可狡辩,没什么可遗憾,更没什么可恼怒。
一点红屈膝半跪,捂着腹部的伤口,紧盯着握剑的刀客。
杀手杀人,自然会被杀。
他不愿死,却不惧死。
一点红不会求饶,也不愿闭眼,他直勾勾看着那柄染过无数他人鲜血的剑,看着那柄即将染上自己鲜血的剑。
他要看着末路来临,记住强者的面容。
金流刚开始是准备杀了了事,虽然她挺喜欢这种类型。
不过好男人就像好果子,一个落了还有另一个,挑挑拣拣,总能尝到合心意的。
何况她可不喜欢别人拿东西指着她,看着就克制不住想杀人。
剑使着不太顺手,比比划划半天,金流想要学习一点红,直接捅喉咙,创口小而致命,捅得好了出血少,不会弄得满地血,引来丧尸潮。
不对,差点又忘了,现在没有丧尸。
明明要动手杀人的是她,不过习惯使然,她脑子里过了遍二人的走马灯,短暂相识,只言片语……
不对,刚才好像听到什么杀手之类的话。
长剑被随手插在地里,金流蹲下,目光与一点红平视。
“我没听错的话,你是杀手?”
虽不知她为何有此问,但败者没有保持沉默的权力。
一点红重复自己的开场白,“中原一点红,一个杀手,有人花钱让我来杀你。”
“你真是杀手,前辈啊前辈!”金流激动不已,扯过他捂着伤口的手握着甩,“你当杀手多久了?做过哪些生意?收益如何?”
连珠炮般的问题炸得一点红无所适从,不知从哪句开始回答。
听她的意思也是杀手,既然是杀手,为何不知道中原一点红的名号。
金流不知道她摧毁了第一杀手的骄傲,还亲亲热热拉着他的手,准备学点做杀手的经验。
她和阿飞两个人都对杀手事业一头雾水,买主找不到,定价不合适,手法不干脆,做事很拖拉。
如此下去还怎么吃香喝辣,怎么实现珍珠自由!
面对送上门的前辈,不抓住机会学习就是傻子。
可惜厉害的杀手前辈,还想维持他的骄傲与尊严,不愿成为俘虏。
对此金流嗤之以鼻,“活着才能谈尊严,等我杀了你,把你的尸体扒光倒挂在城墙上,任人参观品评,岂不是更没尊严。”
一点红脸色惨白与她对视,“你不……”
金流面色不改:“我绝对会。”
“所以我俘虏了他。”
见一点红面色冷若冰霜,金流啧一声,改口道:“所以我们达成了合作意向。我引他为前辈,学习如何成为顶尖杀手,学成后,释放俘虏,还他自由。”
万灵对她俘虏一个杀手没什么意见,现在首当其冲的抓歹徒,毕竟前面不远就是香神会主祭场。
一颗五人合抱,才能勉强围拢的紫烟花树伞盖般盛开,将瓮城大半人口罩在阴影之中。
模模糊糊的暗色中,一点火光跃动。
钟声、鼓乐声逐渐清晰,香神祭祀早已开始。
无数点燃的紫烟香围着祭台,丝丝缕缕的白烟细线般紧密交织,如同从天而降的大网,网住祭台上紫衣主祭。
舞乐娱神,焚香祭神,埋香送神。
金流她们挤到台前时,祭祀已经到最后一步。
香神主祭屈身跪伏,以最谦卑姿态收集香灰,装入香坛中埋入地下。
“就是他。”万灵强压恐惧与兴奋,“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身上的味道。”
金流不怀疑不迟疑,左看右看,两指夹出万灵塞在腰间的叶子,甩腕而出。
叶片如离弦之箭,直向台上香神主祭而去。
那人慢半拍的抬头,叶片划破覆面轻纱,轻纱落地,露出掩藏其下的稚嫩面容。
见此情形,台下跪伏的人无不惊呼。
“女的!”
“怎么会是女人!”
“亵渎神灵,女人祭祀,天理不容,天理不容啊!”
议论、责备、辱骂声沸反盈天,数不清的蒙面人鬼影般晃动,将台上绝对不该出现的错误围困其中。
万灵同样满脸诧异,“怎么会是个小女孩?”
金流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拧拧发尾,摸摸鼻尖,找补道:“也许是你当时头脑不清醒,错把那人认成了男人,实际她就是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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