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辛身负逍遥派三位先辈近三百年的内力，修的是北冥神功、小无相功等的绝世心法，手上使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脚踏凌波微步，不同于李相夷或者笛飞声这些英雄个体的高峰，她代表的是一个强大门派的全部底蕴，没有棱角的同时，也没有缝隙可言。
这是一片不可战胜的汪洋大海。
角丽谯是个疯狂的女人，她行事没有章法，手段极其扭曲，所图堪称异想，可她能够在这江湖中长期保有一席之地，那就说明她还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什么叫强弱有别。所以当她听到莫辛的要求时，第一反应是哂笑出声。
“我赢不了你。别说我，就是你身边的李门主和没中无心槐的笛飞声，也杀不了你。”她的声音在绝望中带有一丝艳羡，只恨这占尽风鳌头不是自己，而是这平平无奇的小姑娘。
方多病也惊奇不已，乃在于忍不住私下和李莲花议论：“莫姐姐莫不是在戏弄这妖女？这可不像她啊。”
李莲花没有言语，眼光流转，只待他眼中的那个人作出回应。
“你放心，这次比斗，你先出招，且我不用拳掌，不使轻功，就站在原地。若三招之内我不能杀你，算我输，我一样为你解符。”
这听起来胜算可大多了，只是哪个正常人会做这种类似于躺平任打的赌局？角丽谯深恐有诈，苦思半晌，她自以为找到了漏洞：“少挖坑了。到时你是肯放过我了，可他们二人呢？”她直指一旁的方多病和李莲花。
莫辛一丝犹豫也无，走至方、李两人面前，言语恳切真诚，“我和角丽谯之斗是我俩之间的事情，无论结局都请不要插手。倘我输了，请你们能放她安全离开。”
这便是立生死状了。
“我不——”方多病一听哪能答应，却被李莲花一把拉住，“好，莫姑娘的意思即是我们的意思。只是出了这片林子，我们可不能担保了。”
一路行来，听李莲花话已经成了方多病的条件反射，他再不满也只能往肚子里噎。两人退开一边，给两个女人让足空间。
“既然要决生死，不妨把话说得清楚一点。”角丽谯见到了生的希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体面也随之恢复不少，“我到底哪里开罪了姑娘，让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莫辛没有马上回答她，反而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转身往那尸横遍野的林间走去，并仔细挑拣起那掉落一地的刀剑。
“十五年前，你率众攻打风陵剑派，屠戮门中三百七十四人，其宗门所在烧成白地。而这仅仅是因为，掌门之女对你放了几句狠话。”
角丽谯一点都不为此羞耻，反还引以为荣：“没错。她卫滢滢不是嘴皮子利索吗？我偏就让她的门派因她一句话而受灭顶之灾。”她马上反应过来，“怎么，你竟然是风陵剑派的那个死剩种？”
极具羞辱性的词语不仅让方、李二人动怒，也终于让莫辛脸色变了变，可她依旧没有停下手，总算在刀剑堆里找到了把豁口看起来少些的剑。
“我从未拜师受教，算不上是风陵剑派中人，但我有家人，有朋友，我曾食风陵剑派的水米，受他们的庇护，在这场灾难里，我也失去了我的全部。”
“我不擅使剑，风陵剑派的独门武功飘萍剑法，大小姐说不求我学只求我好好保管心法剑诀，我也就从来不练，所以到头来就会一招小时候偷学来的‘浮花浪蕊’。”她抽出那剑，细细掸去上面的尘灰，“我想，若我以这招杀你，他们应该不会再怪我这么多年后才为他们讨回公道吧。”
她擎着钝剑，目光沉沉，连起势之式都显得有点僵硬，确实是不常用剑的样子。
角丽谯这下更有信心了，她手往腰间一抹，掌中便多了一把缠腰剑。她这十年来苦练剑术，虽说还是不能与李相夷这种绝世高手相提并论，但在一个扬短避长的人手下走过三招总不可能做不到吧。
“开始吧——”
“等等！”李莲花却突然在此时叫停了二人，走至莫辛跟前，然后郑而重之，向她递上了手中一物。
“刎颈？”莫辛惊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飘萍剑以灵动飘逸，轻盈柔巧见长，用在这又钝又笨的剑上岂不可惜了？用我这软剑来使，才不算辱没。”
佩剑于剑客而言与生命无异，李莲花却在轻飘飘的几句话间托付。莫辛微颤着接过刎颈，喉中千言万语，最终，唯有二字被说了出口。
“谢谢。”她毅然转身，眼里的柔情褪去，换上了对敌的锐利眼神。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魔教圣女的诡异身姿如一片轻烟，在林间洒下的日光中显得似幻似真，只有那覆盖每一片叶子每一粒泥土上的杀气是实打实的，而她的对手，则像成为了这树林中成百上千的树木的其中一员一样，忠实履行着不闪不躲，立于原地的承诺。
在剑锋逼近，在莫辛的眼眸里清晰地反映出凛凛凶光，甚至头发丝都能感受到感受到剑器之寒的时候，刎颈终于动了。
上善若水，水势无形，却能对任何试图妨碍它的东西毁以窒息、冲击、溶解、吞噬，只有像浮萍一样依而不附，才能不被裹挟，甚至化水的力量为己用。
投剑于敌人背后，虚划出三重弧线，如漂石激水，逼敌不得不前倾避守，此为“浮花”之势；其后剑回手中，挺身满力直刺，似采撷浪尖，正中身前敌之胸口，这是“浪蕊”之威。
中剑的角丽谯仰身倒地，口中、胸前血流如注，身下洇成一片，眼中的光芒随着生命力的退却而渐渐消散，惟剩不解、不甘之色。
莫辛看着这朵即使陨落仍美得惊人的毒花，平静地将剑从她的胸膛抽走。
“一招，竟然就一招，结束了……”还未从震撼中完全回过神来的方多病，不自觉地凑到李莲花身边想得到他的看法，去发现对方的状态更加不对。
李莲花仿佛是自己经历了一场恶斗，借剑时的镇定和随性早不见了，额角明晃晃地挂着细汗，掌心留下深深的掐痕——在角丽谯的剑刺向莫辛的时候，他只有狠狠地握住拳头，才不至于跳起来去挡。
莫辛并不知道旁观者们的心思。她用衣角将刎颈细细地擦拭一遍，走到李莲花跟前，双手奉上：“对不起，弄脏了你的剑。”
“沾血是一把利剑的宿命。刎颈十年未喋血，是该出出鞘了。”李莲花轻笑着收起剑器，那些慌乱的表情动作好像从来不存在。他又从角丽谯尸身上搜出那枚元宝山庄的冰片，并转头嘱咐方多病，“对了，一会百川院的人来了机灵点，就说这些人都是你干掉的——”
岂不知，“刎颈”二字像是一点最后的火星，把今天以来方多病积累的所有情绪给点燃了。
“‘少师破万军，刎颈绕骨柔’……”他再次举起手里的尔雅剑，只是这次剑锋所指是李莲花，“你骗我骗得好苦，李相夷！”
让方多病破防的可不止是李莲花的欺骗，还有那藏在心里的那一丝不敢深究的恐惧——施文绝与他在女宅临别前私底下说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那块天外陨铁，神兵谷用其打了一把软剑、一件软甲，那剑就是名震江湖的刎颈剑，那甲便是赢珠甲。赢珠甲刀枪不入，除非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用同出一源的刎颈去刺，否则决不可能被穿透。”
“所以，令尊单孤刀去世之时，一定是没着赢珠甲吧？”
即使他当时再怎么矢口否认，采莲庄之行后就出现在莲花楼的那件天下独一无二的宝甲，无比清晰地揭示着一个事实：至少在下葬的时候，这件赢珠甲依然忠诚地守在它主人的胸前。
宝甲有从内而外的损毁痕迹吗？有的话切口和身体伤痕能对上吗？沾染甲上的血量又是否合理？......其实这里面只要有一个疑点不成立，方多病就足可以放心自己与这位“死而复生”的师父绝无杀父之仇，甚至欢天喜地于偶像从幻想中走到跟前。
可他就是气不过。
“你，你把冰片交出来！我才不信你，我要把它交给百川院！”方多病颤着声音抖着手，根本想不起自己实际上正在前天下第一（还有天下第一后备役）的手中夺宝。
“我可以把冰片交给你，可你不能把它交给百川院，更不能把已经毁了一片的事说出去，院里的人有问题。”李莲花苦口婆心的解释，换来的是方多病更大的反弹。
“有问题？！能比你有问题吗？！我一路上对你推心置腹，我什么都不瞒你，而你呢，算计人心，藏头露尾，小人行径！”大少爷嘴上连弩似的不饶人，眼里却慢慢噙满了泪花，“你今天要不给我个合理解释，信不信我把你的底细传扬出去，天下皆知！”
李莲花哑口无言。他能说什么呢？是高度疑似被自己亲师兄、方多病亲爹背叛，把门派基业败光；还是周身武功只剩一分，还随时就要毒发殒命？他越想，越觉得胸口沉郁，血气沸腾，腰也不自觉佝偻下去。
“方公子，这件事很复杂，不是你想的——.”
“莫姐姐，你也早知情了吧？和他合起伙来骗我，看我被蒙得团团转，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不忍心李莲花受责难的莫辛想在中间转圜，可这又不是靠讲道理可讲清楚的事，她一开口就被怼回去，急得舌头直打结。
“没话说了吧！我就知道你们都是——”
“哐啷！”刀剑落地之声在空荡的林间突兀响起，将沉浸于争执中的二人惊一激灵，他们一起回头向音源望去。
再无力握住刎颈的李莲花身体摇晃几下，一头栽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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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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