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莲花还在絮絮叨叨那些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的担忧时，方多病却已经耐心耗尽，决定亲自上手推自己便宜师父一把。他大步流星走到竹扉前，先是恭敬躬身一礼，紧接着提足中气，朝宅院内高声通报：
“岑前辈，晚辈天机堂方多病、天南春莫辛、乳燕神针关河梦，还有令徒李相夷，有要事相求，恳请前辈拨冗一见。”
片刻后，一把声音自院中央的精舍响起，听着苍老又疲惫：“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见，滚。”
“前辈——”
方多病还以为她没听清，还待再说，那声音却似忽然被激怒一般，夹着尖锐的内力朝他们扑面冲来：
“李相夷故去十年，老身收拾那些打着他旗号上门讨便宜的也有十年！你们若再敢啰嗦，打扰逝者安息，莫怪老身辣手无情！”
话音未落，两道残影即应声从门上一隐蔽处激射而出，不偏不倚直射向方多病，吓得他连退三四步。而直到物什深深钉到了地上，众人才发现这是两支锋利的短箭，其上警告的意味再明确不过——若不识趣退下，接下来迎接他们的可能就不止区区两支箭了。
“这岑夫人也太油盐不进了吧，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受了气又吃了闭门羹的方多病十分郁闷，只能蹲在地上换圈圈。
“听她刚才的意思，这些年乔装成李相夷来坑蒙拐骗的人不在少数。如果我是她，与其再一次经历希望落空的痛苦，还不如直接不听不见来得干脆。”莫辛瞄了一眼那寥落的门庭，倒是能理解一二。
关河梦虽没加入他们的讨论，却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键。他转向从方多病叫门开始就一直沉默的人：“李兄。”
李莲花闻言，叹息一声，然后缓缓走到最前列，脚步沉沉，也惊动了院内听着动静的岑婆。
“好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还敢上前。那就试试万箭穿心的滋味吧！”她心中怒气上涌，就要拉动箭阵的机窍，却不料听到门外的人幽幽念起：
“剑道三千，以意为先，以气为引。剑行如云，步走如风，心无挂碍，身随心动……”像是一段某种入门级别武功的心法纲要，与现场紧张且致命的氛围格格不入，却让岑婆心中如有惊雷炸开。
她扔下手中的机关牵引索，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竹扉一开，一个身披狐裘，气色不佳的男子出现在她的眼前，音容上却无一丝一毫的熟悉之处。
岑婆衣袖一振，一柄锻着水波纹的短剑出现她的手上，直指男子：“说，你是谁！为何会这逍遥独步剑的口诀！”
“我幼时顽劣，连字都认不全，就想跟着师兄一道下山逛灯会。”他明明微笑着，看向她的眼里却似有无尽悲辛，“师父便说，若我能把这逍遥独步剑的口诀默出来，就依我。后来我一夜不睡，把一个个字当成图形给硬记了下来。”
“那晚元宵灯会上的金鱼灯，此生我也见过没有更美的了。”
“乓啷！”岑婆手中的短剑落地，她几乎是扑到李莲花跟前，激动万分：“相夷，相夷！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师娘，徒儿十年未侍奉膝下，累您伤心忧虑，实在不孝至极。”
李莲花再忍不住，含泪下拜，被岑婆一把扶住：“什么话！你能回来，师娘即使明天就去见你师父也只会欢喜。”她又颤抖着去触碰他的面容，“只是好孩子，你的脸，你的嗓子，这是怎么了……”
方多病见状，大着胆子上前：“岑前辈，这就说来话长了。他如今身子不好，咱们不如进屋说话吧？”
岑婆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将众人迎进云居阁。甫坐下，她便连珠炮似地发问：“相夷，这些年你去哪了？你们刚才说的有要事相求是怎么回事？你又怎么会身子不好呢？”
“岑前辈，他是中了——”
“——哎哟师娘，您这么多问题，叫徒儿一次怎么回答得过来？”李莲花将话头抢了过来。他接着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方多病，说道：“大少爷，你上山的时候既遇到了敌人袭击，那就不得不劳烦你到院里守着了。”
“哼，又想把人支开。”方多病虽不乐意，但毕竟对方说的风险确实存在，只能乖乖接受安排。而等方多病一走，李莲花当即收敛了轻松之色。当所有人都以为他终于要谈及自身的时候，他却对岑婆道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师娘，师兄大概没有死。”
千里之外，金鸳盟总坛后山。高大英挺的男子站在崖边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曾经因中无心槐而挣扎过的深潭，眼中无怒无恨，唯有可惜——
可惜始作俑者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没轮得到自己手刃之。
“尊上。”此时，贴身护卫无颜来到笛飞声身后，恭敬地施了一礼。
“说。”
“盟内所有附逆作乱之徒，除了已逃掉的雪公，属下已无一例外尽数肃清。之前被角丽谯及其部属所侵吞之财宝、武器、秘籍等也一一追回，正候尊上发落。”
“本座不在乎这些劳什子，都赏给此次平乱的有功之人吧。”笛飞声眼皮也不带抬一下，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便被他随手打发了去。
他有更在乎的事，或者说，人。
“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累尊上久等，盟中的情报网被角把持多年，恢复起来确有些难度。好在这些天属下刚掌握的几个关键节点，还是给递来了些许有用的信息。一是李莲花此人，他最后出现的地点是清凉山关河梦的药庐，此后去向和生死均未明。不过奇怪的是，万圣道那边好像也在寻他。”
“盯紧了，别让万圣道捷足先登，也别让李莲花有机会逃。他的命，是本座的。”
“尊上放心，属下已安排妥当，不出七日，一定能再有李门主的消息。”
得到了一个算是让他满意的回复，笛飞声难得弯了弯嘴角。可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愉快心情很快就会消失无形。
“至于，那位杨絮姑娘……”轮到第二个议题，无颜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一横，索性硬着头皮说了实话，“那天南春防得真如铁桶一般，分部又众多，属下虽已将人都散出去了，可还是人手不够，因此暂未能有所获……”
笛飞声一记眼刀甩过。
无颜吓得扑通跪地，赶紧祸水东引：“属下这就点齐人马，逐个分部问过去。问一个不知砸一个，问一双不知就砸一双——”
“愚蠢！你以为那个姓莫的会善罢甘休？你想让我和天南春开战？”听着属下不着调的计划，笛飞声烦躁地一挥手，就此算了。
“是，是，属下定不辱使命，尽快探知杨姑娘的下落。”
作为金鸳盟的骨干成员，无颜当然不是真的愚不可及，可为了应对最近关注点似乎十分跑偏的笛飞声，他也只能这样偶尔装傻充愣一下。
“如果找到了，什么都不必做，更不要惊动她，只确认她安全无虞即可。”笛飞声突兀地补充一句，连语气都放柔了一些。
......无心槐，一定是无心槐，才叫尊上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可恶的角丽谯，死了都不安宁！
无颜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恨不得把前圣女从山沟沟里刨出来，再戮个十遍八遍尸。他决定马上抛出新话题。
“尊上，西北的星宿派最近似有异动，一众门人大举过了玉门关，直奔中原腹地。他们一路上吹吹打打的，竟一点也不避人。”
“星宿派——你是说丁春秋？”笛飞声闻言，略略回首。
这丁春秋，或者是被世人称为“星宿老怪”的邪道人物，相比笛飞声这个时时刻刻笼罩在武林头上的大片阴云，更像是某个遥远而恐怖的传说。他雄踞西北大漠数十年，以一身骇人毒功和化功**著称，甚至有传闻称其真修炼成了妖怪，袖子一挥，就能将敌人融化成流沙。笛飞声刚出道时倒真想亲自验证下传闻的真伪，可一来丁春秋从不离开星宿海，而这西北大漠远在天边，一来一回都够他挑战十几个中原高手了，二来等到李相夷声名鹊起，他满心满眼从此就只有这个人（？），哪还容得下什么丁老怪丙老仙。
“他爱来便来，只要不犯我金鸳盟，与我何干？”
笛飞声可没什么守土有责的观念，听过便放过了，可有心的无颜却并不打算止步于此。他话锋一转，却又说起了另一事来。
“听说丐帮自赶走了他们的那个大英雄帮主之后，一年不到，就飞快地奉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作了新主。巧的是，丐帮在这个新帮主的带领下，此时也正声势浩大地自江南往中原赶呢。”
至此，笛飞声终于起了真正的兴趣，也听明白了属下的话里有话。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
无颜谦恭的头颅压得更低了。
“嵩山，少林。”
正当江湖上风云骤变之际，云隐山上的另一场鲜人知晓的小型风暴，同样引发了剧烈震荡。
“相夷，你说什么？”岑婆觉得自己一定是耳朵出了问题，一旁的关河梦也是心神大震，只有莫辛，一听之下虽惊讶，却很快转为若有所思之色。
“方多病上山之时曾遇到一伙歹人袭击，虽身份不明，却能看出其对地形十分熟悉。雾起之后，对方还懂得要迅速退却不再追击，等待再次晴好。这种种动作，若无对云隐山，对云雾大阵有超越常人的理解，是绝做不到的。”
“阵法布成的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误打误撞成功走到山顶的旅人或山民。或许那只是巧合而已。”岑婆仍不敢相信。
“师娘可知，外面的那少年的来历？”
“他一直自称是你的弟子。”
“我未曾教过他什么，更没尽过师职，谈何师徒名分？”李莲花失笑，他隔着朦胧的纱窗，看向屋外远处对此间之事一无所知的方多病，“他的生母是天机堂的二堂主，他出生起便失侍，由姨母姨父瞒着身世养大，倒是养成了个天真跳脱的性子。”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脑，可岑婆却似有所感，问道：“他的生父难道是——”
“正是师兄。”李莲花叹了口气，回到了刚才解释的问题，“方多病还提到了一点，就是袭击他的人似乎很了解天机堂的武功，且并不想置他于死地。我想这世上能同时满足上述几点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那自然就是单孤刀了。可李莲花假死，是因为他痼疾（心疾）缠身，宁愿自我放逐；而单孤刀的假死，则明显是处心积虑，不仅算计得黑白两道魁首伤筋动骨，更似乎趁着这十年权力真空期纠集起了庞大势力。
“我不悔苦寻师兄的这十年，可也实在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李莲花想通了关节后积累的心灰意冷，熬到此刻才说出来，
“或许今日，我就不应该上山来，咳咳咳……”
听着这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岑婆既心疼又心惊，当即就要过问，却不想这屋里有个人比她更快反应。
莫辛三步并两步走到李莲花身侧，一边拿起他的手，真气即源源不断地导引入体，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不一会咳嗽即见缓解。这一套她做得行云流水，熟练之至，而更重要的是被照料者本人也坦然受之，直看得岑婆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她那个桀骜得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容侵犯的徒儿吗？
“相夷，这十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才刚勉强顺了气，李莲花仍强撑出微笑：“师娘，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容我慢慢——”
“慢不了一点。”
莫辛成功让他脸上的笑容凝住。
“他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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