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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莫辛心里是有气的。

她在一旁静听许久,李莲花先是抛出单孤刀未死的暴论,引起众人侧目,转而又提起方多病的身世,从此使岑婆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前尘往事而忘了她最开始想问的问题。可惜生而在世,唯爱、贫穷和咳嗽这三样,不可隐藏。

她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一眼看穿他的把戏,也不想深究到底什么理由让他连活下去都要逃避,她只想痛痛快快地掀这一回桌子——

简称,告家长。

“岑前辈,他十一年前与笛飞声东海一战重伤,又中了天下至毒碧茶,如今身体已接近油尽灯枯,到了不能再拖延的地步。”她无视李莲花求饶的眼神,竹筒倒豆子,“我和关侠医已想到了救治的法子,可他竟推三阻四不愿意。”

“相夷,这等要紧的事情,怎可由着性子来!”岑婆原还有些不习惯这姑娘起手就是大招的表达方式,可一听事关李莲花的性命,自然什么都抛诸脑后了,矛头一转,直指自家徒弟。

李莲花无法,只得苦笑:“师娘,我,唉!”

其实他如何不想摆脱这日夜折磨他的病痛活下来。哪怕只为了让莫辛不需再辛苦绑定在他身边当移动“血包”,此事都十分值得。可一切越是顺理成章,他就越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预感其中所蕴含的沉重代价。

他也说不清那将会是什么,可这不正是最可怕的吗?那些情怯不前,甚至看似无理取闹的行径,不过是这种恐惧的外延。

李莲花这厢心乱如麻,岑婆却已决定快刀斩断这乱麻。她对莫辛道:“姑娘,这小子犯浑,你千万别理会他。你只管和老身说该怎么做,只要能救他性命,任何代价老身都甘愿承受。”她猜测这一行人千里迢迢来到云隐山求见自己,定是这救人的法子看中自己和李莲花同出一源的内力,要行以命换命之举,于是先下一颗定心丸。她甚至已暗中想好,只要莫辛一说出口,也

不必等李莲花反对了,自己先下手把他敲晕捆起来,来一个木已成舟。

在某种程度上,岑婆还真就猜对了,起码一旁的关河梦就因被切中心中所想而神色一变。可令人意外地,莫辛却轻轻摇了摇头:“不,岑前辈,无需您牺牲什么。”

“此事,在我。”

云居阁内众人列席,而莫辛站于席前,显然有话要说。

“从前不与你讲完整的救治之法,是因中间有关节未能想通。今日既事已临头,岑前辈也在,索性就此说个分明。”明白光凭嘴讲不能服人,莫辛特地找了块木板,其上糊了一张大大的白纸,而她手拿炭笔,开始面对着众人,在这纸上写写画画。

“看,这是肺。”她先画了两个并排的椭圆,又在这俩椭圆内描了许多小枝节,枝节上又点了许多的小点,“肺里分布着成百上千的细小的脉络,碧茶毒素盘踞其中。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不伤害脏腑的情况将毒素尽数除去。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清楚?”

李莲花&岑婆&方多病&关河梦:是挺清楚的,不就是两个烧饼上放了许多葱丝,还撒了点芝麻。

“莫姐姐,这饼——呸,虽然你说得简单,但我想这肺里之毒定是极难缠的,否则何必拖到这十一年。”方多病抢答道。

莫辛回道:“碧茶之所以被称作无解之毒,不是因为没有相克的药物,也不是不能以内力逼出,而是在碧茶中毒之初除了极微的眩晕之外毫无其他征兆,难以察觉。之后毒素侵入经脉,与真气混作一体迅速浸染全身各处,在不作处置的情况下,毒气半个时辰内便可上脑入心,而这点时间药石都未消化,人就已经死了。”

方多病并岑婆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后者,紧张地抓住自己徒儿略冰凉的手。李莲花对此早就心无波澜,反倒温柔地拍了拍师娘的手背以作宽慰。

“相夷,那时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岑婆心疼地问道。

“幸与不幸,毒发时我正与笛飞声全力激战,根本不知道自己中毒,后来更因重伤昏迷而失去最佳逼毒时机。好在一来扬州慢可克制天下毒物,让我存了一线生机;二来,在东海边捡到我的,恰恰是这天底下极少数有能力救治我之人。”

虽然没安什么好心。李莲花微笑着,望向那位凶残也不失可爱的奇怪前辈的“遗物”,心里打趣。

“遗物”顺着话头,继续言道:“总之经过两轮逼毒加疗伤,以及梵术金针续脉,游离之毒已基本清除,而主要的残毒则沉积于肺腑之中,与剩余的扬州慢加之定期输入的北冥真气达成了平衡,即真气无力继续深入经脉消除毒素,而毒素也无法扩散至更大的范围。直至最近,他体内的扬州慢消耗太过,这个平衡被打破。”

说透了前因,就该轮到后路了。莫辛随后在纸上画上人身的轮廓,然后一条线路起于拇指,沿腕、肘、臂、腋下、前胸、二肺,最终止于中焦(膈下)。

“这是手太阴肺经,只是怎么是逆画?”练武之人即使不懂医道,也多多少少对经脉之说有所了解,因此方多病一眼便看出这图的不对之处。

“医书上讲的是人体血气生发,脉道循环之理,自然是顺画;可此刻谈的却是如何穿经入肺。”关河梦一语道破。

“入肺?!”方多病和岑婆皆惊叫出声。

“不错。寻常疗毒之法,是通过服食解药或以内力相逼,可如今碧茶已深植在肺脏的细枝末节内,再多的药力到不了,再强的内劲逼不动,还会伤害身体,得不偿失。所以我想我们的思路应该反过来,不是我们去消灭这毒,而是让它来‘消灭’我们。”

莫辛双目熠熠,活像是在万千窟穴前苦候寻觅良久,终于窥见那一只狡兔踪迹的猎豹。

“万物有性,碧茶毒行时人通体发冷,甚至冻结血管肌理,可知其寒性之烈。但正因这至阴至寒,也决定其必为至阳至热之物所吸引。”说着,她摊开手掌,掌心处热流隐隐涌动,浮而不散。

“天山六阳掌。”李莲花低声道。

像是应和他的话一般,莫辛拇指、中指相互一拈,热流瞬间压缩于一线,仿佛结成了一根极细极长的针。接着这针在她手中随着食指的转动,竟显现了柔软弯曲之态,看得众人惊叹连连。

“生死符的手法可凝练六阳掌法的阳劲,白虹掌力可使劲力曲直如意。之后,劲力从拇指少商入体,一路沿肺经上行,最终自中府散入左右二肺。而一旦阳劲入肺,不需刻意引导,就如磁铁两极相吸般,即会被沉降在各处的碧茶之毒所吸引,并与之紧密结合。”

“竟把无形之内力用成了有形之实物,当真奇思妙想……那结合以后呢?”岑婆问道。

“然后,便是此法最难一段了。”莫辛深吸一口气,神色沉凝,“我有一门功法,可以穴为门,取敌之内力,化为己用。按照同源相融的原则,施加该此法后,那结合了碧茶的内劲会先被吸出,那时只要稍改一下运功路径,不将其纳入气海丹田而是转出体外,即可起到祛毒之效。”

“只是,毕竟是在心肺这样的要害之处下手,其过程必须极慢极轻,走向不可有丝毫偏离,中途不能中断亦不可有剧烈的波动。此段需时不下十个时辰,但凡期间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李莲花命丧当场。”

当说到“命丧”二字时,莫辛自己的心也跟着隐密地颤了颤。

“这!人体的经脉错综复杂,脏器更是脆弱,你又不能隔着皮肉看清,如何能精准知道自己有无出差错?更别说还得坚持十个时辰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方多病只觉自己是听到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死活不肯接受莫辛之言。

“若论穿经走脉的功夫,天底下没有比得上我乳燕神针的。她好歹修习了这多时,倒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关河梦从来对她的一意孤行有微辞,此刻却还是愿意实话实说,为她解释。

“即便你真能做到在不损伤身体的情况下成功取出残毒,可这刮脉通经之苦,与凌迟无异,你又如何能确保相夷也能熬过这十个时辰?据我所知,寻常的麻药恐并无此等效力。”岑婆见识不凡,提出另一重顾虑。

“关于这点,我也已想过对策。”她在袖中摸索几下,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小捧黑色的,看着像熏香用的香饼的物件,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李莲花一看,眉头一挑,露出耐人寻味的眼色。而方多病则直接得多,上手拿起那香饼,一嗅之下当即眉头紧皱。

“这味道好熟悉。莫姐姐,这不会是?——”

“没错,正是无心槐,是我让人从石寿村搜得的。”莫辛接回香饼,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其麻醉效力之强,远胜市面上常用的麻沸散、天仙子之流,且作用持久,应当是能撑过十个时辰的。”

“可,可这是禁药啊!阿飞中招那惨状莫姐姐你又不是没见过,一不小心用多了还会摧毁神志,变成行尸走肉!”

“话倒不是这样说。”关河梦接过话头,“若将无心槐看作寻常麻药,诚然难堪一用。可李兄当下情况特殊,他体内的碧茶之毒会与无心槐的毒性相互拮抗,即他受用的阈限将比常人高上许多。于是这毒药,便变成了良药。”

他转向莫辛,平静的语气隐含赞许:“原来那时你想的法子是这个。”

莫辛默默应了,又转回至岑婆与李莲花当面:“祛毒耗时漫长,若李莲花气息有变而岑前辈在侧,便可适时予以支持,这就是我来云隐山的目的了。”

所有问题已回答完毕,各个关节也述说清楚,只是她脸上未见轻松,反而有些忐忑:“你们怎么说?”

这种忐忑不无道理。这祛毒之法中的每一步,都是理论上可行而从未被真正践行过,更何况还需将之全合起来,施行在他们最珍重的人身上,仅想想着就叫人胆战心惊。于是眼见满怀乐观的方多病变得忧虑重重,毅然决然的岑婆也不得已优柔难断,关河梦从冷眼旁观到作壁上观,就连莫辛自己,到真说出来的时候,心里也不自觉地发虚。

面对千难万险的现实,几乎所有人都朝着沉默保守转向。只有一人,在静听了许久之后,忽低头浅浅一笑。

“我倒觉得……无妨一试。”

李莲花道。

及夜色凝紫,霜繁露重,忙碌了一整天的云居阁终于稍稍安静下来。只是那几间雅舍中的看似微弱的如豆烛光,自点亮起就一直再没熄灭过。

明天是冬至日,阳气上升,天气晴燥,算是个不错的疗伤时机。只是既然定了时间,那么今晚就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岑婆也坐在桌前看着烛光发呆。在那悠悠荡荡的火焰中,像这十年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样,亡夫漆木山的脸在她眼前浮现。

“以前总觉得,在天有灵不过是句好听的废话,我求你那么多回,你从未到我梦里来过。”她的目光柔和而深远,亦喜亦忧,“可相夷回来了,是活着的相夷。”

“老头子,若你当真有知,就再保佑他一次吧。”

岑婆喃喃自语着,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像也仿佛应她所言,向她露出了微笑。正当她沉浸在情绪中时,房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了。

她蓦然惊醒回神。

“谁?”

“岑前辈,是我,莫辛。”

岑婆稍稍收拾了心情,走上前去打开房门。只是虽然出于礼貌迎客,她心中仍对这个在白日里“大放厥词”的年轻姑娘有所保留。多年的江湖经验和人生阅历告诉她,凡事留个心眼子——比如是不是对难得一见的碧茶**实验品见猎心喜——总是没坏处的,不然她那对熟人毫不设防的傻徒儿(??)难免又得重蹈十一年前的覆辙。

“姑娘劳累了一天,又是治伤的主力,如何不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岑婆眼神里带着审慎。

莫辛却没注意这些。只见她先在门口观望了一下,确认了四下没人,又马上关了房门,然后顶着岑婆不解的目光,深施一礼,道:

“晚辈叨扰了。只是有一要紧事,若不与您提前商议好,则晚辈不能安心。”她压低声线,着重强调,“此事,只能私底下和您说,也请您千万不要让旁人,尤其是李莲花知晓。”

看吧,果然有猫腻。岑婆心想。

“那就请明言吧。”她语气淡淡地道。

“其实,今天方多病的话是对的。十个时辰,是一场生死极限的拉锯,要让一个人的精神、手法、气力一点波动都无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去赌这些波动都无关痛痒,不会带来大麻烦。”

“可赌就是赌,难免没有输的时候。”

“护法者,有菩萨低眉之慈,亦有金刚怒目之威。我执刀,有任何大的差错必定是出自我手,若真眼见不测,请您务必——”

岑婆只觉这话不对劲,只她还没来得及阻拦,对方就已将惊世骇俗之言说出。

“痛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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