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辛没想到，碧茶仅仅刚刚在体内走了一小段，甚至连肌理都未曾深入，所产生的痛楚冰寒竟然已经如此猛烈，差点没让她本能之下缩了手，若不是她及时咬破舌尖醒了头脑，现在早落个医患双死的结局了。
可这毕竟只是权宜之策，毒物对她心神的影响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而漫长的吸去残毒的过程才刚刚开始，单靠苦熬是肯定熬不过去的。
有了。她眼睛一亮，运转北冥神功的手岿然不动，另一手则凭空一拈，一根水汽凝结的长针即现指尖。无一丝犹豫，她将此针一把扎入了自己脑后的风池穴。
“你！”一旁的关见此河梦惊得猛然起身。
风池主人体五感，她这样做明摆着就是要用虎狼手段压制痛感冷感。但头脑大穴，非重疾不能动，更何况是在无法专心凝神的情况下以针刺穴，这简直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且即便当下无事，对身体也是一种损害。要不是不敢贸然打断疗毒过程，关河梦早亲自上手把针夺下来了，现在也只能气呼呼地看着她，恨不得把她的侧脸盯出一个洞来。
莫辛对此一无所觉，反为那些难忍的痛苦退去，自己得以重新集中精神而大松一口气。她稳住气息，再次操控被吸出的混杂着毒素的六阳掌内力，按规划自食指商阳入体后绕掌、腕一圈回到小指，从少冲穴将毒血一点点逼出。
碧黑色的血滴在铜盆中的“嘀嗒”声每响一次，李莲花脸上的衰败之气便减轻一毫，众人对于成功的信心也更增多一分。虽然过程缓慢非常，中间也有一些磕磕碰碰，可大体上能顺利推进，没有重大意外发生，这已是了不得的好运气，也证明了她这看似疯狂的创新之举实际完全可行。
只待将这最后一步顺顺当当完成，便可宣告大功告成了。莫辛在兴奋之余，动作却越发小心谨慎，生怕出一丝纰漏而使功亏一篑。
然而，意外之所以为意外，正是因为它总以人想象不到的方式发生。
正当她全神贯注于手上方寸而无心外界之时，一向谧静的院中忽响起纷乱的脚步以及爆炸之声，还没等屋内之人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一物紧接着穿透窗纸疾射而入，正正是背向窗户莫辛的方向。她有所感却不敢动，关河梦欲动而未及，此刻已是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影在她背后一闪而过。下一秒，“哐当”一声，一支寒光凛凛的弩箭落在地板之上。
“且定神，别分心。”
岑婆挡在莫辛和门户之间，单薄的身子如铜墙铁壁。
变故发生的一个时辰前。
方多病看着一个接一个失效的阵法，内心的恐慌正难以抑制地扩大。这不仅仅因为强大敌人正在快速靠近，更因为这让他心中的猜想被一步步坐实——只有完全熟悉，甚至是参与过云隐山上阵法布置的人，才能如此高效地反其道行之。可这样的人，一个躺在屋里人事不知，一个正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其身旁，而剩下的，分明都已埋在六尺黄土之下。
死去的人不能活过来，除非死亡本身并不存在。
他想到自己谈起那些追击的人不想杀他的时候，李莲花那骤然变深邃的眼眸，还有那昭然若揭的，特地将自己支到院内守护的操作，终于发现自己又双叕被瞒住了。
“混蛋！大骗子！”也不知他到底是骂那欺世盗名的假死之人，还是那把他当小孩子从头哄到尾的大尾巴狼，只是无论咒骂的是谁，他还是得回头面对残酷的现实——大批人马动地而来，细听不过离云居阁一二里的样子，而院外此时只剩下大门处的箭阵可堪一用，只是按照对方对其它处机关阵法的了解来看，这箭阵被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约而同地，方多病这边也如莫辛一般，超出预计的状况火烧眉毛，亟待他顷刻间就要找到新的解决方案。
好在，岑婆对他在外围守护的这个安排不仅仅使他排除在敏感信息之外，也确实如她所说的那样，将最后一道由机括构成的防线和他作为天机堂少主的能力紧密绑定在了一起。换言之，在这种考验主观能动性的时刻，他可以，也必须有所作为。
想法在脑子里极快地转了几圈，方多病眼神一定，一跃飞上大门门框处，找到暗藏的机发弩集束，然后小心翼翼地拆下外盖。控制机弩的手掌大小的机盒里拥有纷繁却精密的内部结构，如芥子中纳须弥，他看着，不由眼中流露出一丝赞叹。只是现下可不是赏析好物的时候，他迅速收拢心思，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布袋，竟是一套微型的五金工具。他熟练地从中抽出适配的几样，便在机盒内快速鼓捣起来。
不多时，机盒被重新封闭，看起来和从前别无二致。他还细心地从门上别处拈了一小撮灰尘均匀撒到机盒之上，以掩盖自己触碰留下的痕迹。处理完箭阵，他又马不停蹄地在院中各处做临时布置，直到听到步履声逼近，他才停下手脚屏气凝息躲到暗处。
屋外，一众面目冷峻手持利刃的武士蜂聚在云居阁之前，他们高举火把将山野深沉的夜照得如白昼，随时准备破开这略显单薄的木制大门而入。只是当他们其中有人迈出一步，试图靠近大门时，一把刻意喑哑的声音自人群后排及时响起。
“别轻举妄动，此处还有一个机关。”人群自觉散开，声音的主人被簇拥着走出，“门框两侧的榫卯之后，藏着两个机弩。你们绕开这门前一丈之地，从院墙上去，将这机弩后机盒的机芯拔了即可。”
猜测还猜测，亲耳听到的震撼感还是不一样的。方多病手脚冰凉，心中对领头之人的身份和目的极度不安。
另一边，那个本要直接破门的手下既得了令，便依主上所言跳上院墙，只是刚走出一步，他腿上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引诱他不由自主查看。而就在他停步低头的一瞬间，一颗蓄满铅沙的小钢珠撕裂空气，自院内某个不被关注的角落射来，狠狠地打在了闯入者的腿上。
“啊！”那人惨叫一声，带着破碎的膝关节掉落在地，也让隐藏在斗篷下的一双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在他记忆里，院墙上从没有设类似的防入侵装置，因为师父不喜欢把房子变成牢笼，而师娘相比于机关阵法更长于武功。
所以是在他走后事情悄然发生了变化？不，这不重要，他会证明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下。
“小孩子把戏而已，不必理会，继续。”
他面不改色地命令道，也果然如他声称的那样，在牺牲了五个手下的健全之后，那个神奇的小装置像是耗尽了弹药，再没能发动第六轮的射击。于是那幸运的第六人，成功够到了藏于门框后的机弩。他轻而易举地按指示把拔掉两侧机盒的机芯，并邀功地捧到了自家主上面前，果然得到了一记鼓励的拍肩。
余下众人纷纷恨得咬牙。组织内平常管理严苛，罚多奖少，更鲜少有在主人面前露脸的时候，如今竟叫个走狗屎运的得了这样的好，心中自然忿忿不平，至于前五个同伴的悲惨下场，早叫他们忘个精光。
现在机关也废了，安全立功的机会也只剩下破门这一遭，众人肯定不能放过。于是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还没等上面一声令下，竟有不少人莽着脑袋向前冲，惟恐再次成为落后的那一个。
事实证明，当你认真追求狗屎运的时候，你得到的通常只有狗屎，没有运。
他们踏入了之前被警示危险的门前一丈之地，在发现确实没有触发任何反制措施后，他们更加放心大胆，甚至不再分神对周围环境戒备，人群如同羊群一样拥挤在一起，连兵刃都难以举起。
领头之人将此情景看在眼中，心中忽感到一丝不对劲。可还未等他这感觉未落到实处，突然听到空中“咻咻”几声，冲在最前头的人放声惨叫，纷纷倒地。他赶紧抬头去看，发现门框上的机弩不知何时对准了人群，并不断地射出密集的箭矢，而挤成一团的众手下既无处退避，也无法格挡，竟成为了一堆活生生的靶子，至于因前方骤然受阻，其后跟着的人互相倾轧踩踏，又平白多生出了不少伤者。
“退，快向两侧退！”领头之人向手下大喝，试图减少一些伤亡。然而这仅仅只是前菜，重头戏，现在才算登场。
方多病算准时机自藏身的角落处现身，一跃跳上院墙，居高临下的位置让狼狈撤退的人群在他面前一览无遗。紧接着他手掌一挥，两个圆圆的物什便一左一右，分别飞向被箭雨分割到道路两边的人群。
“轰！”“轰！”
两物在空中炸裂开来，强烈的冲击波和四溅的千百破片再给了这群立功心切的倒霉蛋们沉重的打击。这是天机堂出品的新式轰天雷，威力比霹雳堂版本强上不少不说，引爆速度也更快，原是为朝廷军队守备边蛮研发的，岂知被首先用到此处。
至此，方多病凭借对方轻敌和地理优势所设计的三连击全部得手，让之前陷入孤军疑云的他瞬间信心大涨，更加下定决心无论对面是谁，他都要将他们拖在院外直到治疗结束。
而反观领头人——或者说是万圣道主人这边，则真是憋屈到了极点。院墙上的机关、机弩箭矢加上最后两发炸弹起码带走了他一半的人马，出师未捷先损兵折将他恨恨地看向那座承载了他全部美好和不美好记忆的小院，以及那个隐回院墙之后的少年。
明明他才是少年的血亲，是在天然就该站和他在同一战壕的人，此时却为了维护那个人，视他如仇雠，对他百般阻挠。
讨厌，真是讨厌，那个人死了便好了。
他眼神一冷，脚尖运劲一点，随即身体拔地而起，飞越过乱作一团的手下，直上已今日承受了太多践踏的院墙。
方多病闻声扬首，即见一个全身裹着斗篷，只露出下班脸的男人出现在墙头。他以为此人是冲自己来，刚要与其拉开距离，却发现男人直接略过了自己，随手一掌轰碎机盒并攫取一支箭矢，而后堪比强弓的指力一吐，箭矢尖鸣，激射入院。
“不！”
方多病目眦尽裂，拼尽全力飞身去拦，却只抓到箭尾拖曳出的虚影，眼睁睁地看着致命的一箭穿透窗户突入主屋之内，正正是李、莫二人所处位置——
区区几丈的距离，江湖随便一个二流高手都能做到通过听息辨位锁定目标。
方多病此时简直恨到了极点，对自己，也对这个最亲密的陌生人。二人的关系已呼之欲出，可他手上的尔雅剑仍毫无保留地刺向对方。
万圣道主人轻松地拿住剑锋，头上的兜帽却被剑风吹落，一张阴恻恻的脸就此展露在方多病眼前。
“逆子。”
这张脸冷然吐出一句。
李莲花对外间的骚乱一无所知。
他的意志游离在那片困住他十余年的深海中，既逃避着生，又渴望着生。
“哗啦！”平静水面突然被剧烈地破开，巨大的波澜像是一朵向下盛开的花，而从花蕊中长出的，是一双有力的手。
那手紧紧抓住了他，使他不再下坠。
“我恨你。”死亡是粉饰过错的绝佳机会，他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从此自由自在。
“不对。”那双手的主人的声音在海水中悠悠荡荡地响起，像远在天际，如近在耳边，“被迫走的路不叫自由，叫‘算了’。”
身体被猛然一扯，他如一条鱼儿出水，然而下一秒他并未重新落到海面，而是在琉璃冰雪中，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得选，才是真正的自由。”
他蓦地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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