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的门在艾莉娜身后轻轻合上，那声“咔嗒”轻得像落在天鹅绒上的羽毛，却在她耳中震出绵长的回响。
她站在玄关处，指尖还残留着金属门把的冰凉触感，视线被眼前的客厅牢牢锁在原地，这片空间宽敞得能装下她在城郊租住的整套公寓，每一寸肌理都在无声诉说起来主人的财富。
落地窗外，马德里的夜景正以钻石碎裂般的光芒铺展开来，暖黄色的室内灯光与窗外的冷冽霓虹交织，将皮质沙发、胡桃木茶几、悬挂在墙面的抽象画作都镀上一层昂贵的光晕，连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像是被精心筛选过的，缓慢而优雅地在光线下流转。
克里斯蒂亚诺的脚步声在地毯上压出轻微的闷响，他转过身时，西装外套的下摆还仍带着室外夜风的凉意。
他抬手松了松领带，金属领带夹在灯光下闪了闪，随即走向房间角落的区域旁，边走边开口，声音裹着职业运动员特有的沉稳态度，礼貌，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般，他说：“坐吧。艾莉娜，咖啡？还是茶水？”
艾莉娜的目光在沙发边停顿了两秒，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她刻意让脊背保持着紧绷的弧度，指尖轻轻搭在沙发扶手上，皮革的光滑触感透过薄薄的裙摆传到皮肤上，让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她不想显得对这里太过熟悉，仿佛自己本属于这种奢华的环境，事实上，她连靠近这种场景的资格，都是在今晚偶然攥在手心的。
“咖啡就好。”她的声音要比预想中更轻，像是怕惊扰了凝固的昂贵气息，说完便垂下眼，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
克里斯蒂亚诺的动作很熟练，打开咖啡机时，金属部件碰撞的声音清脆而规律，显然早已习惯独自处理这些琐事。
他从橱柜里取出两个骨瓷咖啡杯，杯壁上的暗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手指捏着杯沿轻轻放在料理台上，才回头看向艾莉娜，而在此期间，艾莉娜才趁机将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
她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茶几上摊着一本葡萄牙语杂志，封面人物正是他自己，唇角扬起的弧度与此刻脸上的淡然截然不同，旁边随意放着一副黑色墨镜，镜架上的logo在灯光下隐约可见，是她在奢侈品店橱窗里见过的款式，沙发另一侧的扶手上面，还搭着一件深灰色定制西装外套，袖口处绣着的缩写字母针脚细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而当她的目光落到靠近卧室门的边桌上时，心脏忽然漏跳一拍，那个深黑色的皮质钱包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意大利手工皮革的纹理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厚度足以说明里面装着不少现金与卡片，像是一块诱人却危险的磁石，牢牢吸住她的视线。
“你在看什么？”克里斯蒂亚诺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咖啡机的嗡鸣声已经响起来了，淡淡的咖啡焦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那是一种带着坚果气息的醇厚香味，艾莉娜认得这个牌子，在她还能偶尔走进咖啡馆的日子里，这种咖啡豆的价格足以让她犹豫半天。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却让艾莉娜下意识地收回目光，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摩挲着，试图掩饰刚刚的失神。
“你的公寓很漂亮。”她这样说，语气里带着刻意放轻的赞叹，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就连自己都没察觉这份赞叹里藏着的局促。
“是酒店房间。我很少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不需要固定的公寓。”克里斯蒂亚诺听到这话时，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手中的动作，细碎的研磨声里面，他的声音向艾莉娜传了过来。
他是在指责自己吗？
艾莉娜并不太确定，甚至觉着，就算他在指责自己，自己也并不想和他因为这件事而展开对话，因为，不知怎的，当她看着克里斯蒂亚诺专注处理的侧脸时，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画面，当他在球场上奔跑时，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的模样，他举起奖杯时，眼中闪烁的炽热光芒，他面对记者提问时，滴水不漏的从容姿态，可此刻的他，这个站在她眼里的他，正穿着熨帖的衬衫，站在小小的厨房区域泡咖啡，竟有种奇异的反差感，像是把聚光灯下的锋芒被暂时收进了鞘中。
“那一定很孤独。”她听见自己这样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咖啡机的嗡鸣声音吞没，说完便屏住呼吸，怕这句话会冒犯到他，但，他还是听到了。
克里斯蒂亚诺的动作骤然停下。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艾莉娜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像是在判断她这句话里藏着的意图。他没有立刻靠近，就站在料理台旁，他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他的语气没有变化，却让房间里的空气忽然变得粘稠起来，连呼吸都像是要费些力气。
艾莉娜感觉到了这样的气氛，她的手轻轻抚过沙发的皮质表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脏，让她稍微镇定了些。
“因为家的感觉从来不是来自房子有多豪华。是来自归属感，那种知道无论你走多远，总有一个地方在等你回去的踏实。当你总是在路上时，很难有这种感觉。”她抬起眼，看向窗外远处闪烁的车灯，像是回忆什么，但这样的果敢却很快消失，因为，她说完便低下了头，逃跑一样，躲避着他。
“很有趣，”那个站在她对面的人将两杯咖啡端起来，骨瓷杯底与茶几接触时，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碰撞声，接着，他才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距离并不远不近，恰好是一段安全的距离，既不会显得疏离，也不会让人感到压迫。
“你说得像是有过体验。”他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好奇，目光落在艾莉娜脸上，像是在等待她的解释。
“我有过。”艾莉娜苦笑了一下，唇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指尖在膝盖上轻轻划着圈。她想起自己辗转在马德里各个角落的日子，想起那些在廉价旅馆里度过的夜晚，想起每次搬家时塞在行李箱里的几件旧衣服，属于她的“在路上”，从来不是因为成功，而是因为无处可去。
“虽然原因和你完全不同。我的‘在路上’，不是因为有太多地方要去，而是因为没有地方可以留下来。”她说完便咬了咬下唇，怕自己的脆弱会被他看穿，又怕这份坦诚会换来轻视。
“什么原因？”克里斯蒂亚诺端起咖啡杯，指尖轻轻搭在杯壁，目光落在艾莉娜脸上，那里面的警惕虽然淡了些，却依然没有完全消失。
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沐浴在他的视线里，艾莉娜掩饰慌张一样端起了咖啡杯，咖啡的味道比她预期的更好，苦涩中带着一丝坚果的回甘，顺着喉咙滑下去时，留下一阵温暖的余韵。她知道这种咖啡豆的价格，只是，再也没了权利将它说出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还是，只是出于礼貌，觉得应该问一句？”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抬起头，主动迎上了克里斯蒂亚诺的目光。
“我想知道。”克里斯蒂亚诺说着，声音比刚才沉了些，显然是准备认真聆听，又挑起眉毛：“但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会选择告诉一个陌生人。”
“也许是在因为今晚之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她看着克里斯蒂亚诺的眼睛，里面映着客厅的灯光，像是藏着一片小小的星空，语气里带着几分坦然，不留余地的说：“有时候，和一个陌生人说真话，比和熟人撒谎更容易。陌生人不会用你的过去绑架你，也不会用你的脆弱嘲笑你。”
“所以你之前一直在撒谎？”克里斯蒂亚诺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却没有丝毫沾有指责的意味。
“不是撒谎。”艾莉娜轻轻摇头，长发顺着肩膀滑落，遮住了她半边脸颊，声音也跟着软了些。“是选择性地说实话。就像你面对记者时，会说一些他们想听的话，却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们一样。”
这个回答让克里斯蒂亚诺笑了。那笑容很短暂，像是流星划过夜空，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眼底的疏离确实淡了，连带着房间里的氛围都轻松了一些。
“我能够理解这种区别。”他说，“在公众的面前，每个人都需要一副面具。”
“我想你会的。”出现在艾莉娜喉咙里面的声音轻了一些，“作为公众人物，你应该比谁都擅长选择性地说实话。”
“那现在，你打算说哪种真话？”克里斯蒂亚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里面仍带着一丝探究，像是正在好奇这个夜晚会走向何方，或是……他在考量自己是否有着那样控制对话流程的能力。
“完整的真话。”艾莉娜的声音虽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我十九岁那年，在里斯本的街头被一个所谓的星探发现。他拿着我的照片，说我有成为模特的潜力，说可以带我去马德里，把我推向国际市场。我的家庭很穷，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那个小镇。”说到这里，艾莉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在回忆那些遥远的日子，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摩挲着，仿佛能摸到当年那份合同粗糙的纸张。“…他说的那些话，对我们家来说，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奇迹。我没有多想，甚至没有和父母商量太久，就签了他递过来的合同，带着家里凑的一点钱，坐上了来马德里的飞机。但我到了这里才发现，那些合同里面的条款全都是陷阱。我没有经纪人，没有助理，甚至没有固定的住处。我基本上成了公司的财产，它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他们让你做什么了？”克里斯蒂亚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看着艾莉娜，眼里的探究多了几分凝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又怕这个答案会太过残酷。
“你能想象到的那种。陪客户吃饭，参加那些会乌烟瘴气的派对，甚至要陪一些所谓的‘投资人’喝酒。”艾莉娜的声音轻得像的一声叹息，却依然清晰地传到克里斯蒂亚诺耳中，“当我拒绝的时候，他们就拿出合同，威胁要起诉我违约，让我赔偿一大笔钱……但，那笔钱，我就算打一辈子工也还不清。”
伴随着最后一声音节落地，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不是一个应该合情合理发生的场景，艾莉娜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竟然对着这样一个生活要比大部分人都优越的人物来哭诉自己的不幸。
他能够理解自己吗？
她心神不宁的想着，然后，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你有证据吗？”他忽然问她，没缘由的突发情况让艾莉娜有些措手不及。
“什么？”艾莉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她摇了摇头，眼底涌上一丝自嘲，“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也太天真了一些。我只想着逃离那个地方，想着再也不要见到那些人，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要去保留证据。合同在他们手里，录音、聊天记录…我什么都没有。”
克里斯蒂亚诺点点头，却没有选择立刻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艾莉娜脸上，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般，缓缓开口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任何能赚钱的工作。”艾莉娜诚实地回答，她抬起头，迎上了克里斯蒂亚诺的目光，这一次没有任何闪躲，眼神里反倒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坦然。
“餐厅做服务员，在酒店做清洁工，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但是，我不是妓女，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但我也不是什么圣女。当连房租都交不起，连下一顿饭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人需要有的道德就变成了奢侈品。”她的声音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诉说着生存的艰难，这句话让克里斯蒂亚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所以今晚你接近我，是因为…？”他没有把话说完，却让房间里的空气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艾莉娜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现在不能再回避了。她抬起头，迎上克里斯蒂亚诺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坦然，指尖紧紧攥着裙摆，连手心都渗出了汗。
“因为我认出了你。”她说，声音异常平静，“我知道你有钱，有能力，也许能帮我一把。但也因为我觉得你在今晚看起来很孤独。这两个原因都是真的，我没有在试图骗你。”
“只是这样吗？”克里斯蒂亚诺忽然站了起来，自顾自的，他走到落地窗前，背对艾莉娜，高大的身影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但是，马德里的夜景却在他身后铺展开来，像是撒在黑色丝绒上的钻石般令灯光照耀。
“你很诚实。”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这让艾莉娜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因为，至少艾莉娜觉着，他的语气里面没有嘲讽，也没有怀疑，只有一种平静的认可，像是在肯定她的这份坦诚。
“也许现在是的。”艾莉娜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的指尖轻轻攥着裙摆，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说着：“因为我觉得欺骗你没有意义。你太有经验了，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任何谎言在你面前都藏不住。与其被你看穿，不如干脆说实话。”
“那你想要什么？钱？工作机会？还是别的什么？”克里斯蒂亚诺带着那无法被轻易看透的态度走到茶几旁，拿起搭在上面的西装外套，目光紧紧锁在艾莉娜脸上，像是在等待她的答案，又像是在准备应对她的任何要求。
艾莉娜没有犹豫，她向他的位置又走近了几步，迎上克里斯蒂亚诺的目光，她的眼神异常坚定，声音也变得平稳起来，毫无掩饰的说：“我想要生存下去。我不想再每天担心房租，不想再为了一顿饭而发愁，不想再做那些让自己恶心的事情。至于用什么方式……我很灵活。只要是正当的方式，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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