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陆家后院正清寂着,忽闻门外马蹄声碎,竟是东宫遣了两个青衣小太监来,手捧一份泥金帖子。陆父战战兢兢接过,展开一看,竟是太子殿下于三日后设“赏荷宴”,特邀京都几位皇商携眷前往。
“这……殿下此举是何深意?”陆母攥着陆参商的手冰凉,声音发颤,“前几日才那般折辱,怎得转眼又邀我们入宫?”
陆参商接过帖子,那泥金笺上字迹飞扬跋扈,一如那人。她心如明镜,这绝非抚慰,怕是又一场折辱的开端。她淡淡道:“天威难测,既是殿下相邀,岂有不去之理?爹娘放心,女儿自有分寸。”
至期,陆参商略整衣裳,只拣了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绫袄穿着,系条月白素裙,铅华弗御,益发显得清雅脱俗。随父母进了那巍峨东宫,但见殿宇轩昂,戒备森严,与那日雨中废屋恍如隔世。
宴设于东宫花园的凉阁之中。日光澄澈,名荷竞艳,琉璃盏、琥珀杯映着日晖,流光溢彩。席间早已珠围翠绕,笑语喧阗。太子顾清淮一身绯色蟠龙常服,慵懒斜倚在主位榻上,左右皆有绝色侍女静静侍奉,个个云鬓花颜。他手执琉璃盏,眼波流转,正与身旁一位身着杏子黄绫裙的贵女低声调笑,仿佛全然不记得台下还有陆家几人伫立。
直到内侍尖声唱名,陆家父母慌忙拉着陆参商上前叩拜。顾清淮这才懒懒抬眸,目光在参商身上一扫,似笑非笑道:“哦?陆家也到了。抬起头来,让孤瞧瞧,那日胆大包天敢窥探孤的女子,生得何等模样。”
陆参商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如古井无波。
顾清淮对上她那双眼,心中莫名一刺,仿佛自己这般作态在她眼中如同跳梁小丑。他压下那丝不适,语气愈发讥诮:“模样倒还算齐整,可惜了,一股子铜臭商贾气,终究上不得台面。你爹娘是如何教导的?竟敢那般莽撞?”
陆父陆母吓得浑身发抖,连连叩首请罪。
陆参商袖中手指悄然收紧,指甲掐入掌心,语气却依旧平稳:“民女愚钝,冲撞殿下,殿下恕罪。然父母生养之恩,教导之劳,不敢或忘。商户虽贱,亦是陛下子民,安分谋生,从未有逾越之心。”
“好一张利口,”顾清淮冷笑一声,将酒盏重重一放,“好个‘安分谋生’。孤看你就是仗着有几分姿色,便心比天高了。莫非以为救了孤一次,便能与众不同了?真是‘癞蛤蟆想天鹅肉吃’,在场哪位夫人小姐,不胜你千百倍?”
席间众女闻言,皆掩口轻笑,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如针般刺来。
陆参商面色微白,脊背却挺得笔直,如风中之竹:“民女不敢。”
“不敢?孤看你敢得很,”顾清淮见她如此镇定,心中那股无名火愈盛,言语愈发刻薄,“你这等出身,能受邀入东宫已是天大的恩典,合该感恩戴德,竟还敢在此巧言令色?你爹娘这般不会教女,看来那皇商的差事,也该换人做做了。”
此言一出,陆父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这分明是要断了陆家生路!
陆参商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顾清淮。只见他眼中尽是冰冷的恶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他在享受她的痛苦和屈辱。
就在此时,席间一位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美妇,笑着打圆场:“殿下息怒,何苦为个不懂事的商女气坏了身子?今日好日子,莫要扫了兴致。听闻陆家姑娘于茶道上颇有心得,不如让她烹盏茶来,给殿下和在座各位赔个罪,也让大家尝尝新鲜?”
这看似解围,实则是将参商视作婢女般使唤,折辱更甚。
顾清淮瞥了那美妇一眼,似是满意这番提议,懒懒道:“郡主所言甚是。陆参商,你可听到了?”
陆参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她知道,此刻若有不从,爹娘立时便有祸事。她缓缓一礼:“民女……遵命。”
内侍引她至一旁茶案。参商净手焚香,取茶碾罗,动作如行云流水,沉静从容,竟无半分局促狼狈之态。那专注神情,那清冷气度,反倒将席间一众喧哗女子比了下去。
顾清淮端着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看她纤纤玉指摆弄茶具,看她低垂的脖颈划出优雅弧线,看她沉静的侧脸在氤氲水汽中模糊……他心头那点烦躁愈盛,竟觉杯中美酒索然无味。
不多时,茶成。参商捧一盏清茶,奉至顾清淮面前:“殿下请用。”
顾清淮接过,指尖无意相触,只觉她指尖冰凉。他垂眸看着盏中澄碧茶汤,忽道:“听闻宫中茶叶也是陆家承办的差事。这茶,可是用你们陆家那铜臭银子买的?”
陆参商身子微微一颤,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声音依旧平稳:“回殿下,茶乃天地灵物,沐日月光华而生,无贵无贱。贵贱荣辱,只在人心。”
顾清淮闻言,猛地攥紧了茶盏,几乎要将其捏碎。她竟敢当众暗讽于他?!
他死死盯着她,忽地将那盏茶劈手泼在地上,厉声道:“好个牙尖嘴利的贱婢!孤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
话音未落,忽见一旁侍奉的一个小宫女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手中捧着的热汤竟直直朝顾清淮身旁那位最先开口的美妇泼去!
事出突然,众人皆惊叫失色。那美妇吓得花容失色,呆立当场,竟忘了闪避。
电光火石间,站在最近的陆参商却下意识地侧身一挡,同时伸手将那美妇向后轻轻一推……
“哗啦”一声,大半热汤泼在参商手臂之上,衣袖顿时湿透,紧贴肌肤,热气腾腾。那美妇只是裙角沾湿少许,踉跄一步,被宫女扶住。
阁中瞬间寂静下来。
陆参商疼得蹙紧眉头,却一声未吭,只默默退开一步。
顾清淮已猛地站起身,看着参商瞬间红肿起来的手臂,脸色变幻不定。方才她那迅捷一挡一推,冷静利落,全然不像个普通商女……
那被救的美妇惊魂甫定,看着陆参商,神色复杂,终是低声道:“多谢……陆姑娘。”
顾清淮到了嘴边的斥责,忽然噎住了。他看着她苍白着脸忍痛的模样,看着她低垂的眼帘,回想自己方才的恶言恶行,再对比她此刻之举,一种难以言喻的狼狈和羞愧猛地攫住了他。
他竟……又错了?
不,不可能。她定是故作姿态,博取同情,收买人心!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冷笑一声,语气却不由自主地缓了几分,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僵硬:“哼!倒是会卖好。既如此,今日便饶你一次。滚下去敷药吧,别在此碍孤的眼。”
陆参商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顾清淮觉得比任何指责都更令他难堪。她微微一福,默然转身,随内侍退下。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顾清淮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方才泼掉的茶香混着那热汤的气息弥漫开来,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满园名荷,玉馔珍馐,霎时间都失了颜色。
宴席继续,丝竹声起,却再也驱不散太子殿下眉间那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郁与烦躁。他只觉今日这“赏荷宴”,索然无味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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