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雁何正关上门,迎面撞上一个戴着黑色口罩和帽子的女人,对方站在楼梯口,和他猝不及防撞了个照面,双双吓了一跳。
陆雁何捕捉到女人帽子下探究的眼神,但这个女人的反应亦很快,她眨眼间就状若不经意地继续往楼上走了。
为了不引起怀疑,陆雁何同时也慢慢往下移动,但渐渐的,他听不见女人的脚步声了,与此同时,上面一共就只有两层楼,在隔音效果极差的握手楼内,陆雁何没有听见任何开门的声音。
她根本不是楼上的住户。
陆雁何在电光石火间确认了这个信息,立刻掉头往楼上追,顶楼的门大开着,楼顶却已经空无一人。
陆雁何冲到顶楼边上延伸出的紧急避险楼梯,那里也已经全无踪影。
这栋楼没有其他出口,这个女人从顶楼逃跑,一定是她敏锐捕捉到了什么——她看出陆雁何是警察,如果不是因为心虚,那跑什么?
陆雁何打给碰了一鼻子灰的高国道,所有警力围绕九街,展开地毯式搜捕。
可没有五官特征,仅凭极度大众化的服饰,根本无法在这片人口密集流动的区域有所收获,更何况很多握手楼犄角旮旯的巷子里根本没有安装监控,她很容易就可以钻空子逃走。
那个女人如同融化在水里的盐,消失不见。
高国道罕见地安慰了一脸挫败的陆雁何:“没事儿,没准是你想多了。”
陆雁何抬头,一脸你别说了的表情。
高国道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其实他们都知道,偏偏是这个时机,偏偏在这个地点,这个神秘的女人一定和案情有紧密联系。虽然这次被她狡黠地跑了,但好歹是为没有进展的案情找到了头绪。
兵分两路,陆雁何负责调查神秘女子的去向,而高国道则带着几个警员跨省调查失踪的年轻男孩“小舞”。
而在警方焦头烂额之际,赋城区一所金碧辉煌的会所内,大理石走廊上飘散着脂粉香气,每扇隔了音的包厢门打开,都会溢出震耳欲聋的歌声和酒精发酵的异味,一个服务生端着酒盘,上面是十二只小巧的鸡尾酒杯,每只里面放有两块印着会所字母M的方冰,杯沿卡着半片柠檬。
服务生推开一间包房,里面相较隔壁,显然场子还没热起来,客人都很年轻,穿着时髦奢华,清醒状态下,素质也较好,不会对着他呼来喝去。
服务生为他们开好酒,倒好,就被允许离开了。甫一开门,又碰上突击检查的老板,他似乎是接到了经理电话临时赶来的,正站在包厢门口东张西望。
“去把所有小妹喊过来。”老板透过在包厢玻璃,看见了自己在找的人,脸上表情瞬间热情了起来:“尤其是那几个会来事儿的。”
经理这时也从大堂追了上来:“是他吧,我没看错吧?”
老板咧开嘴,露出最里边那颗金牙:“没跑了,喊姑娘们上吧,今晚别给他们的酒动手脚,人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喝得出来。”
服务生不明就里跟着经理往休息室走,他从来没见过老板对哪个客人抱有这么高的热情,要知道,就算是本地名声响当当的地头蛇来寻欢作乐,老板也顶多是少往他们的酒里罐两个指节的水而已。
“斌哥,他们是什么人啊?”服务生忍不住发问,经理回过头来,对他表情居高临下:“问那么多,跟你有关系吗?”
休息室里,陪酒女郎们穿好搭配的衣服,有的坐在镜子前补妆,有的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见经理进来,都不是很待见。
“姑奶奶们诶!快起来吧,来大款了,史诗级大款plus,洗干净屁股麻溜的!”
生意最红火的陪酒女艺名叫桃子,她最近把长发染成了张扬的酒红色,加之皮肤雪白,一眼扫过去就比其他姑娘打眼:“多大的咖啊,所有人都要搬进去选。”
经理见她要端着,往日也就耐着性子给给台阶,但今天的主儿非比寻常,他觉得没必要演戏了,索性直接说:“老板让你们去的,自己心里掂量掂量,什么人物让老板这么上心?平常一个个都开玩笑想嫁入豪门,现在豪门送上门还拿什么乔呢?我话递到了,先到先得啊!”
此话一出,休息室里几乎所有服务小姐们都冲到镜子前整理仪容,踩着小碎步排好队。
“豆腐,你的腿怎么了?”苏明祯身后的女生忽然发出一声惊叹,她是一片好心,苏明祯今天来上班时,走路就一瘸一拐,她今晚穿着长裙,遮住了双腿,但会所要求每个女职员都必须穿露脚的高跟鞋,因此苏明祯还是露出了脚趾往上一大片连着大腿根的淤青。
豆腐是苏明祯在这里的“艺名”,她皮肤苍白,因此显得那些伤疤更加惨痛。样子虽算不上让人眼前一亮,但胜在气质独特,有些人就喜欢她眉眼中压抑不住的倔强,傲气。
这种傲气倒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天然的鄙夷,而是一个人无比明确自己想要的和不要的,从而生出对其他无关事物的不屑一顾。
“从楼梯上掉下来摔的。”
苏明祯没有说谎。
两天前的夜里,她在孙小武曾经待过的gay吧门口碰到了条子,对方虽然穿着风衣,单枪匹马,但苏明祯和警察打过太多交道,立刻察觉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那个男人穿着风衣,眼镜折射出冰冷的光,抿唇盯住自己时,下颚线紧绷……逆光往上看,压迫感极强。
她哪能和警察正面对峙,还好反应机灵,成功窜上天台,就是往下跑时太过着急,到了最后两层楼,她没忍住直接往下跳——把腿摔成这样,请了两天假才堪堪能下床。
苏明祯淹没于形形色色的女人当中,她听见压低的谈话声,桃子和经理关系亲近,尤其会聊天,她不必被选也会留在包房里撑场面,经理于是给她科普包房里的神秘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等会进去,里面那个黑头发黑卫衣的,就是蒲自江的儿子,蒲思一。”
“切,他们家五年前不是就被查封了,他爸早就撸下来了,有啥了不得的。”桃子不像这里的其他姑娘,既来之则安之,她常看时政新闻,充实自己,为的就是某天踩着跳板跳出这里。“当年多轰动呀,他十八岁成人礼他老爹送他的那三台玛莎拉蒂跑车,被查封的时候就放在头版头条上呢。”
“所以说你们这些人没见识,哪个有钱人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框里面。你只看见人家被查了几台玛莎拉蒂,告诉你,他们家被查完了,还有一车库的跑车,早就转移出去了。”
桃子压低声线:“这么牛逼,那他还敢回国?”
“有什么不敢,他爸在牢里面蹲着,他妈早就离婚割席了,人家只要不高调,想怎么造怎么造。这就叫那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掉根毛就够你吃一辈子了。”
苏明祯跟在后面,听得兴致缺缺,进去包厢以后,女孩们像货物一样整齐站好,供君挑选。
老板已经坐在沙发上套近乎,反倒是见了本人以后,苏明祯觉得蒲思一这人不同寻常。眼前是这种暧昧又喧哗的场面,他既不尴尬胆怯,也不老练油滑,气定神闲坐着,侧过身子和老板闲谈,像是坐在高档的米其林餐厅里,主厨抱着刚下飞机的帝王蟹在他面前展示一样。
看不出不高兴,但也绝没有因此兴奋起来。
他的朋友们反倒是很配合地大笑,大叫着捧场,很快,桃子便钻到和她发色相近的男孩怀里,两个人一起开香槟。
“嘿,你好。”面前有人搭话,兀自发呆的苏明祯抬起头来,发现蒲思一举着一杯酒,在她面前站着:“我调了一杯鸡尾酒,还是说你比较喜欢葡萄酒?”
这算什么,她被留下来了吗?
苏明祯有些为难,她来这里和其他人的目的不一样,对傍大款也毫无兴趣,但既然老板在场,她就没有走的可能,接过度数较低的鸡尾酒,苏明祯挤出微笑,在沙发上找了个角落坐下。
她总是喜欢坐在角落,旁观者的位置,观察全局。
她在找一个嫖/客,一个常常出没于这家会所的人,但肯定不会是眼前这个富二代。苏明祯发现蒲思一一直在有意无意看向自己,那种眼神就和她在寻觅某人时一样,探究,但不怀好意,至少她自己的第六感是这么觉得的。
蒲思一全程不参与陪酒女们的游戏,也不唱歌,他那三个朋友就像他的弄臣一样,拼命活跃气氛。而他只要靠在沙发上,一杯一杯的续酒就好。
他和苏明祯各坐一个角,同局的两位旁观者。
“来来来,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桃子和红发男孩玩得很投机,开始吆喝其他人加入,苏明祯也不得不靠了过去。
“今晚都别玩虚的,喊到什么做什么啊!”说话的男孩瞥了蒲思一一眼,这话看上去是在要求所有人,实际上只是在征得蒲思一一个人的同意。蒲思一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游戏继续。
第一个被酒瓶转到的人是桃子,她非常潇洒地拨开胸前长发:“姐给你们打个样,大冒险吧。”
一个蘑菇头男生指着和她气氛暧昧的红发男孩说:“来吧姐!你嘴对嘴喂他一口酒!”
现场立刻响起起哄的声音,苏明祯抬起头看着桃子,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不情愿的神色,好让她起立解围,但是没有。
桃子魅惑一笑,举起酒瓶饮下满满一大口,将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然后她叉开双腿,几乎是悬空骑在了男孩身上,捧着他的脸,掰开他的嘴,将酒液渡给他。
男孩顺势抱住她的腰,在喝完酒以后,桃子嬉笑着顺其自然跌进男孩的臂膀里,坐在他旁边,于是苏明祯和蒲思一之间的格挡没有了。
祸不单行,酒瓶子转到了苏明祯面前。她此前太过缺乏存在感,以至于其他人都不知道该让她干嘛,蘑菇头笑道:“美女,你自己选吧。”
苏明祯并不想沦为取悦他们的道具,淡淡道:“真心话。”
还是那个蘑菇头,他那颗脑袋削剪得太浑圆了,搭配上猥琐的神情,是让人见了就莫名讨厌的长相,苏明祯忍了又忍没一杯酒泼到他脸上去。
“那么——就请这位豆腐小姐,给我们讲讲你第一次和男生亲密接触是什么时候吧~你~懂~的!”
他说到亲密接触四个字时,好险口水没直接滴出来,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就是想知道一个气场清冷到有些干涩的女人,身上能发生什么风流韵事。
苏明祯喝掉杯子里剩的酒,沉默片刻后说:“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每次回家都要经过一条没安路灯的小巷子,有一天我被留校了,出了校门,在巷子前,黑漆漆的巷子尽头,有一个人举着手电筒,可能是手电筒的瓦数很高吧,他在巷子的另一头,光却直接照到了我的脚下。”
“那时候,我只觉得留校很丢人,肚子很饿,想赶快回家,于是我也不管那个人为什么会站在那里,一路向前跑。”
“结果,在我们俩擦肩而过时,那个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摁在地上。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叫都叫不出来,身上也害怕极了,手忙脚乱地挣扎,痛也感觉不到。”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路过的大叔发现了我们俩,他把坏人揪起来以后,我爸妈也赶过来了,她们报警,带我去医院,除了我的校服裤子被弄脏了,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口。”
“那个扑倒我的男孩,是我们区第一个理科状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等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突然疯了。从此以后,他经常光着身子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尾随小孩儿和女人,那一次以后,我们家搬到了离学习很近的地方,而他反反复复被抓去警察局,直到被送进精神病院。”
“和男生接触的话……这就是第一次。”
苏明祯说完,嘴角往上扬了扬,如她所愿,好不容易炒热的气氛瞬间冷却,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包厢此刻安静得像坟场。
“你是禹水区人么?”接话的是蒲思一。
苏明祯那副搞得所有人都不开心后洋洋自得的微笑敛住了:“你怎么会这么说?”
蒲思一:“我出国以前就住在禹水区,我听说过这个人。”
苏明祯:“是,我是禹水区人。”
蒲思一笑了笑,对苏明祯遥遥举杯。
他的面相很像温驯的狐狸,看起来纯良和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其他人已经组织好气氛,游戏重新开始了,蒲思一却满不在乎,单独和苏明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苏明祯神情坦然:“我不关心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管为什么,都不值得被原谅。”
蒲思一认真听完,凑近了些,对苏明祯小声说:“我觉得,他是突然发现,成绩,名利,这些附加条件最终都不能带给他想要的东西——而伤害别人,让他得到了真正的自由。”蒲思一指了指胸口:“这里的自由。”
苏明祯蹙眉,正要开口反驳,骨碌碌旋转的瓶口缓缓停下,对准了蒲思一。
“蒲哥!蒲哥!蒲哥!”除了苏明祯以外的所有人都开始起哄,蒲思一则笑着摆摆手:“机会就留给你们啦,我还是选真心话吧。”
这下,提出问题的人就要展现自己的分寸了,既不能提那种出于不敢得罪人而显得无关痛痒的蠢问题,也不能真的提到会让蒲思一尴尬或不爽的痛点上去。
“你给我们讲一个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密吧。”话到嘴边,却又峰回路转换了一个意思,苏明祯突然抢在其他人之前开口。
像是早有预料,蒲思一欣然接受,他将手肘支撑在膝盖上,佯装沉思了三秒后,轻飘飘道:“我杀过人。”
全场寂静了片刻,连苏明祯都没有想到这个答案。
蘑菇头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靠,蒲哥!不要编这么瞎的故事啦,你该不会要说是在床上杀的人吧——让美眉欲!仙!欲!死!”
蒲思一微笑着耸了耸肩:“某种程度上——你说得也没错。”
笑声,更加响亮。
后半夜,大家换了许多个游戏,唱了无数首歌,但苏明祯始终沉浸在那三秒钟的答案内。
她本来打算,今天出了这个包厢,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些人,可是天微微亮,蒲思一打着哈欠走出包厢时,她看见蒲思一的钱包落在沙发上,苏明祯默默捡起钱包,还到了前台去。
谁知道,晚上七点,一个陌生号码拨了进来,苏明祯接起电话,对面竟然是熟悉的温润男声:“豆腐小姐,我的钱包好像落在包厢里了,里面有我们家比较珍贵的合照,不知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会有酬谢。”
苏明祯:“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蒲思一噗嗤一声笑了,好像觉得她的问题很可爱似的:“苏小姐,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了解到你。”
“所以钱包的事,就拜托你啦?”
电话挂断,苏明祯感到汗毛直立,不止是被反将一军的挫败,还有自己似乎走入一个布好的局的恐惧——因为,她登记在这家会所的,以及对外示人的名字,都不是她的本名苏明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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