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血情况怎么样？能止住吗？”
战舰上的医生才刚刚拎着包赶到MS甲板，她打开医疗箱时说道：“先把伤者放下来平躺。”
夏亚把卡缪放下来的时候，葵司看到她的脸色已经相当苍白了，不过比起肢体上的疼痛，葵司从她身上觉察到的更多是一种更加尖锐的、更加长久的阵痛。当医生戴手套的时候，葵司从那堆医疗箱的仪器内一眼看到了上校推进卡缪身体里的针管，她赶紧将它抓在手里，医生发出“欸——”的阻挠声，但是葵司已经决定要动手了，她一把拉开卡缪的领子，要从更靠近心脏的位置注射进去。
砰地一声闷响，架住她的手的却是卡缪，这个伤者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抬起那只并没中弹的胳膊，挡住了葵司的动作。葵司看到她紧锁着眉头，却还能拒绝自己，一下子生气起来，哼了一声，干脆把已经打开的针管丢开了。
医生靠近过去，葵司不得已让出了位置，她讨厌被大人挡在身后，于是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和上校站在一起。在包扎的时候，医生将拇指插进那个伤口里去，又往里面不断地塞止血绷带，卡缪显然很疼，但是自从刚才上校把她放下来，她就松开了紧攥着上校领子的手，葵司看到那只手紧抓着病床的栏杆，仍止不住颤抖，她这副样子，反比朝人撒娇更使人狼狈，上校显然也知道只是中弹的疼痛不足以使卡缪这么失态，他将手放在卡缪的那只手上，俯身低声和她说话：
“要不要用止疼药……不要吗？再忍一会……一会就好……”
因为方才情急之下，裘尼用MS的手托着他们将他们带回来，上校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前额的头发原本往后梳时看不出来，垂下来盖住额头时却显得有些长了，上校见卡缪呼吸急促，而病床紧急被推过来，上面的枕头太高，阻碍了呼吸的顺畅，上校把枕头抽走，只用手抬高卡缪的后脖颈，卡缪似乎被他这一串动作闹得更心烦了，皱着眉头睁开眼来看他，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柯瓦特罗……柯瓦特罗大尉？”
那是什么意思？葵司想到，可是她心里已经明白了。上校脸上流露出一闪而逝的异样神情，葵司很少像看一个具体的人去看待他，但是如果真要用一个词形容那种神情，她觉得应该是难堪。上校很快掩饰了他的失态，对卡缪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好像他刚才把卡缪当成孩子一样哄着，全然是葵司的错觉了，上校说：“你伤得很重……太疼的话，就不要说话了。”
卡缪却仍然看着他，额头上出了细密的汗，忽而她放开了抓着病床栏杆的手，拨开了上校的头发。这动作似曾相识，葵司想起来了——上校也总是这样做。
“卡缪受伤了吗？”娜娜依的声音在这时由远及近地靠过来，她说，“上校，测试用的设备也带过来了。”
那是测试精神感应的玩意，葵司早在来到宇宙之前就看到过这种仪器，能把人最神秘、最**的部分做成数据来分析，有人觉得这是进步，葵司却难以苟同。在这里卡缪能相信的人就只有她一个了，她赶紧上前一步，正要说什么——
“不用了。”上校却说，他低头看着卡缪，血已经止住，但是疼痛仍然在继续，他抓着卡缪拨弄他头发的手指，好像攥着自己的宝物，他说，“就让她这样自己平复，暂时不需要检查。”
“可是……”娜娜依有些迟疑。
这样的情况曾经也有过，在来到甘泉之前，卡缪一度恢复过正常的——尽管很短暂。如果撒手不管，她很快又会滑向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境地，这次被吞没的记忆又是多少年呢？娜娜依不知道。她所能确信的是：在新人类中，以科学技术去控制病情的提倡毕竟是少数，但是……
“她好像想起一些了，”上校说，“在海上的事……放任她自己处理的话，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好转也说不定。”
“……那段过去并不真实。”娜娜依说。
“或许吧。”
0090年的夏天，在几乎所有住人的地方，地球北半球的天气预报都一致表示这是一百年来气温最高的夏天。在环保人士看来，减少碳排放这件事已经被人们提倡了一百年，或许再要提一百年也说不定。
海平面上升，对海洋动物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自从夏亚离开阿克西斯之后，娜娜依有大概五年没见过他，实际上五年前的她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夏亚的下属。在她看来，夏亚需要更知性、更稳重的女性的陪伴，这种角色怎么也和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娜娜依没有关系。当然，她更想不到五年后的今天，夏亚会邀请她作为度假的旅伴。
“这里怎么会有虎鲸呢？不是离海洋很远吗？”
问出这话时，娜娜依希望回答她的是夏亚，但是夏亚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欣赏虎鲸表演，回答她的是酒店经理，他说：“所以这才特别！内陆的孩子当然也需要海洋方面的科普，哦！可能还有宇宙的孩子！”
训练员站在虎鲸的吻部，随着虎鲸从水中一跃而起，训练员的身体在半空转体两周，以专业跳水的姿势跃入水中，这里的看台并不像圆形剧场那样设置，而是分散在一个个水池周围的房间阳台上，娜娜依听到左邻右舍的确有小孩欢呼的声音，但是不同阳台中间的棕榈树又保证了私密性。
这只虎鲸很明显训练有素、聪明灵巧，不管是顶球、跳圈，还是缠着人游水，都不在话下，它在水里按照训练员的指示快活地翻腾，溅起令人惊呼的波涛和水花。它显然是酒店的明星，因为它退场之后，海豚和海豹的表演都相形见绌了。过不多时，孩子们喜欢的表演结束，甚至还上了更高雅的、满足大人趣味的节目——一支二十人组成的交响乐团摆开阵势，而除了丰满健壮的女高音歌唱家外，参与这个表演的还有那只返场的虎鲸，它随着音乐的声音摆动身体，发出毫不逊色于人声、甚至更加具有原始野性的歌唱，娜娜依有些诧异，问道：“这也可以被训练吗？真厉害。”
“它不乐意的话，我们是训练不了的。”酒店经理笑着说，“别看它体型巨大，又是凶猛的食肉动物，但它其实很喜欢被夸奖呢！”说到这里，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娜娜依的兴奋，夏亚忽然站起身来，说：“有客人到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娜娜依才察觉夏亚穿的套装异常正式，而自己为了显得和他相配，挑选的长裙用以出入会议场所也并无不可。所谓的“客人”走进来时，娜娜依从他身上察觉到了正统的军人气质，于是整理了一番情绪，微笑着站在夏亚身后等待和对方握手。
“好不容易定下这个会面地点，来的路上没有什么异状吧？”对方问。
“没有。”夏亚说，“容我介绍，这位是战术官，娜娜依·米格尔。”
“您好。”
“从事新人类研究的米格尔上尉，久仰大名。”对方表示，“那么请跟我来吧。”
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可能比哈曼大人当初提到的复兴国家更加艰难，为此，付出一些休闲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娜娜依想到。她必须对自己的工作保证坚信和坚持才对。紧随着夏亚，他们搭乘电梯下降到低层，玻璃轿厢外，眼前的景色由种植棕榈、芭蕉的热带风情酒店中庭，转至深蓝色水池的底部，步出电梯后，经过一段香槟色饰面的走廊，便再也看不到酒店里驯养的各色海洋生物，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得阔大，简直可比殖民卫星港口——砝码、老虎机、显示屏的汇率，还有一旁的典当行。
“请往这边走。”
“赌场的生意很不错？”夏亚问。
“否则养不起那么多鱼啊……”
“这倒是。”
会议室没有窗户，坐落于赌场的一角，门口守了两个保安，看上去和其他私人房间并无不同，夏亚落座时说：“返程的时间是今晚七点，应该可以在那之前结束吧。”
“没问题。只要双方都诚心诚意地交流。”
娜娜依猜测对方并非现役军人，听上去似乎是酒店的幕后经营者之一，那么，很有可能是联邦政要财阀，或者是月球上的人了。这个猜测在募兵资金协商到一半的时候得到了证实，有一个保安进门来对长桌另一端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说：“真不好意思，我这边可能出了一点问题，剩下的需要改换地点进行了……您急着离开地球有什么要事吗？不能暂缓？”
“不管有没有要事，这都不是阁下失误的理由吧。”
“当然，当然……我只是觉得我们能够合作得愉快，不然由您来定地点？”
“……那好吧。”夏亚说。
但是这件事似乎还是令他很不愉快，由另一扇门走出房间时，夏亚低声说道：“在自己的地盘竟然也能被跟踪，他也真是老了啊……”
“既然不急着返回宇宙，上校要不要趁此机会放松一下呢？”
“去赌场吗？”夏亚笑道，“这不太像你会给出的建议。”
“不，我是说——”娜娜依也笑起来，可是随即，她拉过夏亚的胳膊，道，“什么声音？”
是沉闷地撞击声，但是很响，从幽暗的走廊尽头回荡过来。夏亚抽出了枪，道：“你没有枪，留在这里。”
“可是——”
“赌场这层没有信号，如果发生了什么，需要你从那边的电梯上去求援。”
“……好吧，您要小心。”
其实这只是为了娜娜依的安全，当然不能让手无寸铁的下属涉险，更何况娜娜依之所以手无寸铁，也是因为他没有告知此行目的。夏亚从走廊这边缓缓往声源靠近的时候，那种不详的撞击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人声，而且并没有武装冲突或者械斗的声响，只是惊呼和交谈，夏亚回头看了一眼娜娜依，娜娜依看样子也听到了，并且十分困惑，她指了指楼上，意思是情况若不紧急，要不要先求援。
夏亚摇了摇头，将枪收到腋下的枪夹里，做好一切打算，从走廊里迈步出去。
和赌场不同，蓝色比起金碧辉煌的吊灯和装潢，使人眼部神经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原来从一道暗门离开会见室后，他们从另一边回到了方才经过的地方。很多穿着家居服的人，还有着粉色护理服的人聚集在玻璃墙前面，正在欣赏游来游去的海洋生物，他们或坐或站，坐着的通常都坐在轮椅上，真奇怪，不健康的人看上去都一个样，令健全人士产生一种怜悯态度但是又为自己的怜悯觉得不妥的异样情绪，往往过后和其他人感慨一句“真是造化弄人”也就结束了，可是夏亚还是注意到了，不是靠感应，而是以肉眼确认了，他第一眼就从人群中间看到了卡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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