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伽玛上重逢的时候,他和卡缪的关系其实不太好。尽管他一向有这样的自觉,但是真正需要和自己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相处又是另一回事。在两年前,卡缪把他护送到阿伽玛,却又转头返回阿克西斯的时候,他说“保持联系”,但是真正同卡缪握手,并且被她瞪着的时候,夏亚则在心里保持了沉默。
卡缪瞪人不是一眼就算完的,这孩子总带着一种坚定的谴责神情看着他,夏亚想,如果不是命运的巧合使得卡缪也来到阿伽玛,他可能一直都不会适应卡缪的存在。在无数次见证卡缪的驾驶技术后,夏亚和她熟悉起来,也就更加确信:如果他们是同年进入士官学校的,卡缪可能会成为他煽动计划的阻碍。因为卡缪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并不能靠几句花言巧语就改变她大脑的构造,真要和这位同学统一战线的话,大概得和她同队参加模拟战才行吧。
从这个意义上说,卡缪其实又很好哄骗,因为她具有着难得的责任感,并且愿意拼尽全力把目标达成,在达成之前,即使别人妨碍她、拖累她,她也不会罢休,顶多会斥责一句“就算是模拟战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吧”,或者说“请你至少也发挥一点积极的协助作用吧”,紧接着,她还是会以她雷厉风行的态度去弥补对方的不足。
可能她过往的人生中,卡缪的确如夏亚所想那样在同学间发挥着领头的作用,因此在阿伽玛接受了他的救援和战斗协助之后,夏亚能感觉到卡缪对她自己的定位感到困惑了——在困惑之后是倒错感,接踵而至是一种顺其自然的信任——卡缪连自己的逊色之处也表现得非常坦诚。船上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婚姻关系,只当他们是前后辈,阿斯特纳吉都说“那孩子不管和她说什么要紧事,听完后总会第一时间大声喊柯瓦特罗大尉呢”,夏亚表示,那只是因为你们把她交给我负责吧,阿斯特纳吉摇摇头,说:“哎呀,这种事我可是分得很清楚的。”
就在这里,此时此地,卡缪也仿佛似有所觉,扭头朝他看了过来,夏亚就像在阿伽玛上那样等待着,可能他都已经在心里补全了那种熟悉的呼喊,听到了卡缪大喊柯瓦特罗大尉的声音,可是卡缪的嘴唇始终紧闭着,又把脸转回去看鱼了。
原来她以前一直是那么叫我的吗?夏亚想到。
他感到自己意识得太晚,转过身示意娜娜依放心,便朝卡缪所在的方向走去,卡缪仍旧没有回头,对他的脚步声有所反应的是推着卡缪轮椅的护工小姐,她似乎有些困惑,不知道夏亚为什么突然走入他们中间,她看着夏亚停在她身边,又不能武断地驱赶他,换个地方的话未免小题大做。护工于是转头假装这个奇怪的路人并不存在。
“你们是哪里的疗养院?”
“……什么?您在和我说话吗?”护工小姐看了看四周,并没发现其他和他一起过来的人。
“对,我想了解一下。”夏亚微笑着释放善意。
“就在距离这四十公里的城区,今天是坐车过来外出放松的……啊,这是名片。”
“每个人都配备了一个护工,一定很贵吧?”
“但正是因为贵,所以客户反而都很放心。可以说,就算地球不存在了,我们疗养院也会存在的。”
“在殖民卫星上也有分部。”
“是的,”护工说到这里,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所以是很多人负担不起的服务啊。”
卡缪的物欲似乎并不高,在阿伽玛上,尽管她不是军人,她还是喜欢标准化的着装,那样的确使卡缪看上去很精神。夏亚不担心她经济上的困难,因为她的家庭本身在SIDE 3可称优渥,阿克西斯的一部分财产,也被她好好地保留下来了。
“……照护工作一定很琐碎吧?”
“琐碎倒还好,就是——”
“就是?”
“有的时候她会突然消失掉,”护工把手放在卡缪的肩膀上,而卡缪并无反应,护工说,“我刚刚来,她是我负责的第一个客户,第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到处都找不到她,吓了一大跳,最后发现她在疗养院的人工湖旁边坐着睡着了,于是我不在的时候如果找不到人监护,只得把她的脚捆起来。”
夏亚没有接话。
护工叹了口气,承认道:“说实在的即便是病人也不应受到这种对待,感觉有些对不起她……更难过的是,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啊,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没有。”夏亚垂下眼睛,亲眼确认了护工所说的话,事实上,现在卡缪的腿就被捆扎带绑在轮椅上。
“唉,可能是疗养院里人员流动太少了,我很少能出来和其他人说说话,情不自禁地就——”护工说到这里,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答应了一声,扭过头来对夏亚微笑道,“我们得坐车回去了,再见!”
夏亚站在原地,看着护工转动轮椅,这一瞬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身体也没有动作。护工将轮椅转了向,正要跟随着其他人一起离开,就在这瞬间,护工却“咦”了一声,于是夏亚的心又提起来,护工对他说:“哎呀,您看!”
卡缪抓住了轮子的把手。
她的目光仍投向面前玻璃后的水体,一声沉重地撞击声重新响了起来,夏亚转过头去,才发现刚才那只“会唱歌”的明星虎鲸正在撞击玻璃墙面,它的吻部在撞击后溢出一丝粉红的色彩,很快就在水里被稀释不见。卡缪执拗地攥着轮子不放手,护工蹲下来和她较劲,嘀咕道:“别让我把你的手也捆起来啊,别这样……求求你放开吧……”
夏亚看到护工的后脑勺,她的头发盘起来,发梢被黑色的一字夹好好地固定着,他就这样看着她做无用的努力,这个女士的力气是绝对拗不过卡缪的,她一边掰卡缪的手指一边劝说着,我们回去画画好不好,我们回去看书好不好,我拿巧克力给你吃好不好,要不要吃巧克力……可是最后她还是不得不拿出毛巾和一束塑料捆扎带来,夏亚不想看到那种场面,他感到自己没办法再保持沉默了,他说:“……为什么不让她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呢?”
“接驳车马上就要回去了啊,如果错过的话,还得在高速附近拦一辆足够大的的士。”护工一心一意和卡缪做搏斗,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家酒店虽然内部装潢很好,但是公共交通的确不便,可能也因为目标客户都是有私家车的。夏亚想了想,说:“那就多等一下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等。”
“这位先生!”出乎意料,这个护工突然站了起来,她扭过头来时,夏亚才发现她哭了,她眼泪往下不住地淌,声音颤抖着对夏亚喊道,“麻烦你搞清楚,四十公里的的士费用是要从我的薪水里扣除的!而且不是每个的士都愿意载客!我的客户不喜欢交通工具,来的路上已经吐了一次了!要我说得更清楚吗?说到底,你认识我的客户吗?”
在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愤怒中,夏亚怔愣了片刻,而后说:“……认识。”
“……什么?”护工也愣住了。
“她是我的家属。”夏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但是他还是机械地说着,完成了这一次并不困难的交涉和取信,“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问走廊那边的那位女士,她的终端里有存我的所有证件。她叫卡缪,卡缪·维丹。”
护工方才的一通脾气,轻飘飘的没了着落,因声嘶力竭的吵闹,她轻轻喘着气,有些茫然地抬起手来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泪,她说:“对不起……您看看我,我太情绪化了……”
“没关系。”夏亚体面地说道,但其实,他也感觉喉咙有点痛,并不太舒服,他从怀里取出手帕来递给护工,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安心。他让自己看着对方,注意到护工哭起来的时候,和她方才的形象完全不同了——她此时此刻的言行,完全暴露了她也只是一个孩子,眼泪和尴尬的脸红使她没办法戴上社会成年人的面具了,而她为什么变成这样,是谁把她变成这样的,其中的前因后果,夏亚不可谓不清楚,他说:“的士的费用我来出吧,我在这里的时候,把卡缪交给我,过后我再把她送回疗养院。”
“呃……证件,我还是要看看,我要拍照留存一下。”
“请便。”
护工似乎尴尬到没办法再面对他,匆匆擦好脸,一把将手帕折好递给他——她办事是这么的妥帖,照护也不是机械性的工作,她是像对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对待卡缪的,专业总让她在尴尬的境地里挽回了最后的安心和自尊。夏亚收回手帕时,很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是他最终没来得及,护工对他鞠了躬,就匆匆往娜娜依那边过去了。夏亚看着她跑远,从怀里摸出一把军刀来,在卡缪面前蹲下,割断捆扎带的时候,塑料发出咔咔两次断裂的声响,很轻。
“卡缪,看着我。”夏亚双手扶着她的轮椅,问道,“你记得我吗?”
卡缪低头看他,那种一贯坚定的、谴责的神情消失了,出现在她脸上的是一种神秘的空白,几乎使夏亚回忆起儿时偷渡往地球时、打开集装箱门所看到的宇宙的模样,他第一次身处其中,那里没有回声,却又存在着一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