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四年级上学期,家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大事。
爷爷得了的支气管炎住院了,爸爸去医院看望他,爷爷提出想看看我们在北街买的新房子。
爸爸只是低下头,奶奶注意到了慌忙打圆场:“你去干什么哩,房子还没装修完哩,等装修好了再带你去哩!”
“那我去看看我崽的出租房”
“出租房有什么好看的,来年等你崽买的房子装修完了会请我们去看哩,你先养病哩”
爷爷心里一直记挂着爸爸,爸爸十六七岁时不用功读书,在家里玩弹珠被奶奶数落了几句后,偷拿了家里3600块钱负气跑到深圳打工。爷爷从没把这些钱放心上,反而是知道爸爸当天逃走后,难过地坐在床沿喃喃道:“水稻呐,莫走哩,莫走哩。”
爷爷躺在病床上,手里点着调瓶,堂姐在一旁耐心地照顾他的起居。他住院一个多星期这件的事我和姐姐都不知道,这也导致了一场阴差阳错的悲剧。
不知道是奶奶的劝解不够,还是爷爷太想看爸爸房子了,他趁着奶奶做班车回乡下喂鸡,偷跑出了医院。
护士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去查房才发现人已经不在病床上了,于是打电话给了爸爸,爸爸因为还要开车赶去南昌送货,而且认为爷爷应该是提前回乡下去了,就打了电话给奶奶让她煮好爷爷坐班车回家后要吃的饭。
结果奶奶一直等到中午十一点都没见爷爷回来的身影,打给医院医院调了监控才发现爷爷是晚上十点半出的大门。
不在奶奶那,不在医院里,也不在出租房里,那会在哪里?
于是姑姑、姑爷、叔叔火急火燎地从深圳赶回来,爸爸也从南昌恨不得做火箭飞回来,大家聚集了一大帮子亲戚,把高安这座两千平方公里都不到的小城市翻了个底朝天。
第一天奶奶带了面包和水,骑着小三轮酷驰酷驰地跑,饿了就吃面包,渴了就喝点水;姑姑,姑爷拿着打印了满满两大箱的寻人启事到处贴;亲戚朋友带着警察四处打探消息,还在读高中的堂姐旷了一个星期的课跟着爸爸忙前忙后。只有妈妈是第四天才出来的。
第一天,大家都满怀信心,爷爷又没有老年痴呆,腿脚不便,他只是有点支气管炎,想着他可能在某个地方休息,下一刻说不定就出现在医院里。第二天,大家就有点慌忙了,爷爷身上只有5块钱,再不找到他,他饿也要饿死了。第三天,奶奶已经去大愚寺求菩萨引路了,庙里的老和尚指了指外面的大门:
“你莫怕,菩萨说要从医院往西行五十里。”
奶奶也请了位瞎子算命:
“你老头四天后就回来啦!”
第四天,妈妈、爸爸、奶奶、姑姑、姑爷、叔叔、堂姐全都急疯啦!全高安跑了个遍。一个水果摊老板说:“是啊,前天是有这样一个…穿军蓝色的老头来我这买水果啊……”
医院附近书刊亭里的卖书人说:“是啊,白天有这样的老头路过我这啊,他往医院那去了啊!”
只有一位认得爷爷的朋友提供了真实确切的信息,他白天见到爷爷往中央银行路过,整个人无精打采,他本来想和爷爷打招呼的。
第五天过去了,依旧一无所获,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们都由失望变成了绝望。
后来奶奶又找了许多算命的,两百块一次,奶奶平时省吃俭用,请他们来却没有讲价。那些人在房子里来回看,铲土用的铁锹,耕田用的犁,运过水稻花生的板车,这些东西都有爷爷的痕迹,却再也等不到它们的主人了。爷爷最爱的那匹马,是爸爸和妈妈结婚时买的,爸爸骑过,姐姐骑过,堂哥骑过,爷爷一次也没舍得骑。马儿通人性,爷爷不见的第三天,周边邻居都听见了马厩里发出的嘶吼声,他们当时就意识到这家人的老头找不回来了。这匹马奶奶留了两年,它总是傍晚不回马厩,奶奶每次在村口追它累得大汗,气虚,心力交瘁,挣扎了好久的想法终于敲定了,它被卖掉了。7482,这串数字是它的价格。
奶奶后来也常跟姐姐提起,
“马死喽,马卖掉了就死喽,现在谁还养马!!”
“银崽啊,你公阿走丢了怎么办喽!!该怎么办喽!!”
爷爷的这一偷跑成为了我们所有人心中永远的,不可磨灭的,巨大压抑的,一层阴影。
爷爷的葬礼直到姐姐上五年级才举行。除了在上课的姐姐,所有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来了。
老家客厅里杂物被清空,地板上的灰尘被扫的一尘不染,母鸡们都被关在笼子里,小黄狗也随时间的迁移在此刻变成了大黄狗。
爷爷的用品聚集在箱子里,一件一件地放在火焰上,一口空棺材突兀的摆放在客厅。那里乌泱泱地堆满了来悼念的人,太奶就像往常那样坐在摇椅里,默默地看着这些人,她辛苦拉扯的孩子们就只剩唯一的女儿了。人群里有人对着她说笑:“这下你老人家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她努力睁大布满皱纹的眼,向那些人证明她没有哭,她还扛得住。她的老拐杖早弯下了腰,只是我们都没注意。现场唯一哭出声的是爸爸,奶奶好像以前也确实同我说过爸爸更亲近爷爷,而不是她。
送葬的人群连成两条长长的线,棺椁打头阵,直系亲属领着无法丈量的哀怨往南山去,那里同样埋葬着爷爷的家人。
路边避让的陌生人不知道,棺椁是空的,里面仅有一套他生前常穿的衣服和一双军绿色的旧鞋。
记得爷爷以前带我们扫墓的时候,叔叔时常不在,爸爸扛着把大铁锹,铁锹棍的另一头称着油皮袋,里面装满了纸钱,供香,红蜡烛。
我们一同从老家门口出发,顺着乡村老路去往南山,经过一条河流,经过一往无际的田地。所谓的“南山”只是一个小土坡,可爷爷的祖先几代都埋在那,很早下葬的几个土堆连个石碑都没有,爷爷的太公,太奶,他们的石碑,曾经四四方方的边角早已被时间磨损地看不出来了,上面布满了青苔。我知道,我的孙子来看望我时,看到的我的爷爷的石碑也会如此。
人群又浩荡地下了山,经过一些爷爷的田地,经过那条河流,顺着乡村老路,到了家门口。望望天上几片简洁的白云,这一次的天空如此纯净无暇,仿佛能装下大地上发生的万事万物。
从前同学跟我讲了个保护小草的笑话:“今天你踩在我头上,明天我长在你坟头”,这个笑话在这一年里,乃至以后很多年都变得没那么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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