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遗物箱压在衣柜最底层,积灰的纸箱边缘已经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林野蹲在地板上,指尖拂过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旧物——褪色的布娃娃、泛黄的奖状、写了一半的日记本,最后停在那堆校服底下。校服是蓝白相间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衣角还沾着块洗不掉的褐色污渍,像干涸的血迹。他把校服掀开,那面椭圆形镜子裹在里面,镜框的黄铜镀层已经磨得斑驳,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铜胎,背面刻着的“307”三个数字被指甲抠得很深,边缘泛着暗红色的锈迹,像是用血浸过,连指缝里的纹路都被锈色填满了。
林野把镜子放在书桌中央时,窗外的梧桐叶正好飘落在窗台上。那是片半枯的叶子,叶脉在夕阳下看得清清楚楚,影子投在镜面上,像只摊开的手掌,指根处还带着点未褪尽的绿意。他盯着镜面看了会儿,里面映出自己眼下的乌青,三天没刮的胡茬扎在下巴上,像片杂乱的野草。桌角的相框里,妹妹穿着初中校服笑靥如花,马尾辫歪歪地翘着,露出的手腕光洁,没有任何疤痕。
晚上十点,台灯的光在墙上投出长条形的影子。林野拿起桃木梳,对着镜子梳头。后颈的针孔已经结了层薄痂,是昨天去医院复查时留下的,梳头时木梳齿碰到痂皮,会有种尖锐的痒,像有只蚂蚁顺着脊椎往上爬。他皱眉抬手去摸,镜中的自己却突然咧开嘴,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齿白得发青,牙龈处还沾着点暗红的血丝——而他本人的手指还停在颈后,脸上连点笑意都没有,只有被惊吓住的僵硬。
“吓着你了?”镜中人的声音从镜子里钻出来,像隔着层水,每个字都泡得发涨,“你妹妹托我带个信。”
林野的梳子“哐当”掉在桌上,塑料梳齿磕在桌面的搪瓷杯上,震出一串脆响。镜中的自己弯腰去捡,动作比他快了半拍,手指碰到梳子时,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黑色的泥垢,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他猛地后退,后背撞翻了身后的藤椅,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镜子却像被钉在桌上,纹丝不动,连镜框上的铜锈都没掉下来一点。
“想知道她怎么死的?”镜中人直起身,脸上的笑还僵着,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灰,“明晚十二点,带着这面镜子去老码头。记住,只能你一个人来。”
镜子里的影像突然变回正常,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全是冷汗,连耳垂都湿了。桌上的手机亮了下,是气象局的暴雨预警,蓝色的图标在黑屏上闪了闪,说明晚午夜有特大浓雾,能见度不足五米。他点开那条短信,背景图是妹妹去年拍的晚霞,橙红色的云絮铺满天空,像块融化的糖。
老码头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带着股咸腥的潮气,粘在林野的睫毛上,没多久就凝成细小的水珠。他踩着积水往前走,每一步都像陷在棉花里,黑色的雨靴踩进积水时,能感觉到水底的碎石硌着鞋底,还有些软滑的东西缠在脚踝上,像是水草的根须。那辆废弃的307路公交车还斜停在码头栈桥上,车身锈得像块烂铁皮,车窗蒙着层灰,灰里还嵌着些干枯的芦苇,隐约能看到驾驶座空着,方向盘上搭着只蓝手套,手套的拇指处磨出了个洞,跟老张戴的那只一模一样——老张是小区门口修自行车的,上个月突然失踪了,有人说看到他最后上了307路公交车。
他握紧手里的镜子,镜面冰凉,像块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铁块。刚走到车门边,公交车的后视镜突然自己转了过来,镜面擦得异常干净,映出张苍白的脸——是妹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发梢还在滴水,滴在镜面上,晕开一小片水雾,嘴唇青得像冻住的李子,嘴角还沾着点白色的泡沫,像是溺水时呛到的。
“哥。”镜中妹妹的声音带着水声,每个字都泡得发沉,“那个司机不是人,是‘替身’。”
林野的喉咙发紧,像被塞进了团湿棉花,说不出话。他记得三年前认尸时,妹妹的头发也是这么湿的,一缕缕粘在天灵盖上,法医掀开白布时,他闻到股河泥的腥气,法医说可能是坠河时弄的,但她出事的路段根本没有河,只有条干涸的排水沟,沟底全是碎玻璃和塑料瓶。
“他们每次换班,都会把疤痕移到下一个人身上。”镜中妹妹抬手指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也有块月牙形疤痕,边缘还带着点淡红,像是刚刻上去的,正在雾里慢慢变淡,像被水冲刷的墨迹,“疤痕是标记,有疤痕的人,就是他们现在用的‘壳子’。”
“他们是谁?”林野终于挤出声音,雾气钻进嘴里,冷得像冰碴,冻得牙床都在发颤。他的手开始发抖,镜子在掌心晃悠,映出的妹妹的脸也跟着歪歪扭扭。
镜中妹妹突然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窗外面,瞳孔放大得像两口深潭。林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浓雾里站着个穿白大褂的人影,白大褂的下摆沾着些深色的污渍,像是血,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公文包的锁扣是铜制的,在雾里闪着冷光,正慢慢往公交车这边走,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的声响,像在踩烂泥。路灯的光透过雾照在那人脸上,林野的心脏骤然停跳——是赵立群,市立医院的副院长,三年前妹妹住院时的主治医生。他记得赵立群的左眉骨有颗痣,此刻那颗痣正随着人影的走动,在雾里忽明忽暗。
“赵院长?”他喃喃自语,指尖掐进掌心,指甲嵌进肉里,渗出血珠,滴在镜子背面的“307”上,把那三个数字泡得更红了。他还记得赵立群当时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插着支银色钢笔,笑得一脸温和,说妹妹只是急性阑尾炎,小手术,手术后就能出院。可手术后第三天,妹妹就给他打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在307路公交车上看到了奇怪的人,那人的手腕上有块月牙形的疤,跟她手术缝合的疤痕很像,没过多久,妹妹就出了“意外”,交警说她是横穿马路时被货车撞的,可监控里根本没拍到货车的影子。
“他偷了医院的麻醉剂。”镜中妹妹的声音开始发飘,像被风吹得快要散了,每个字都带着水汽,“我住院时看到他半夜去药房,白大褂的袖子卷着,露出手腕上的疤,跟现在你看到的一样。药房的窗户没锁,他用根铁丝撬开的,手里拿着的药瓶上,标签跟我手术时用的麻醉剂一样,都是黄色的标签,上面画着只红色的十字。后来在公交车上,我看到他往司机的咖啡里倒东西,那司机喝完就手抖,连方向盘都抓不稳,车差点撞到路边的梧桐树……”
“那司机根本不会开车,是被他们逼的。”妹妹的脸在后视镜里开始扭曲,像被揉皱的纸,眼睛凸出来,像泡发的核桃,“他们需要一个‘司机’来顶罪,每次出事就换一个‘壳子’,疤痕就是换人的记号……你还记得楼下的王大爷吗?他去年冬天在公交站台上摔死了,死前一天,我看到他手腕上也有那样的疤……”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林野往前凑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鼻尖几乎碰到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的灰沾在鼻尖上,像抹了层面粉。
就在这时,镜面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像冰面裂开的声音,一道裂痕从边缘蔓延到中央,正好穿过镜中妹妹的额头,裂痕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镜面往下流,像在流血。无数碎片从裂痕里涌出来,每块碎片都锋利得像刀片,边缘闪着寒光,每块碎片里都映着一只手腕——老人的手腕布满青筋,像盘着的蚯蚓;年轻人的手腕光滑,却在疤痕周围泛着青;男人的手腕上长着黑毛,疤痕被毛发遮了一半;女人的手腕戴着银镯子,镯子硌在疤痕上,留下道白印——每只手腕上都有块月牙形疤痕,在浓雾里闪着青白的光,像无数只盯着他的眼睛,眨都不眨。
公交车的发动机突然“轰”地启动,排气管里喷出股黑烟,裹着股机油味,呛得林野直咳嗽。车灯猛地亮起,两束刺眼的光柱穿透浓雾,照在林野脚边的积水里。他低头看去,水面上漂着块镜子碎片,碎片边缘还沾着根妹妹的头发,黑色的,带着点潮湿的卷曲,里面映出的手腕上,正慢慢浮现出一块月牙形的疤痕,边缘红得发亮,像刚被烫过一样,随着他的心跳,在皮肤底下轻轻颤动。
浓雾里传来公文包落地的声音,赵立群的白大褂在光柱里晃了晃,林野看到他弯腰去捡包时,露出的手腕上,那块月牙形疤痕正在慢慢变淡,像退潮的海水,而自己手腕上的疤痕,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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