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高考考场除外。
他站在自己那间位于市中心高档公寓的玄关处，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第N次检查着屋内的陈设。
客厅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景，但此刻他无暇欣赏。
沙发靠垫被他拍打得蓬松无比，茶几光可鉴人，连遥控器都摆成了精确的45度角。
空气中弥漫着刚喷的、据说能让人放松的雪松味香水。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把几本买来就没翻过的，崭新医学教材摊开在书桌上，试图营造出一种“我也有在努力学习”的假象。
“不行，这味道是不是太浓了？”他吸了吸鼻子，又赶紧跑去开了半扇窗。
“他会不会觉得我这儿太浮夸了？”李盛励环顾着这间由知名设计师打造的、充满现代感的公寓，第一次产生了某种“阶级差距”带来的不安。
他烦躁地抓了抓那头精心打理过的粉毛，原本嚣张的发型被他弄得有些凌乱。
心跳快得像擂鼓，手心也微微出汗。
他不断地看向墙上的挂钟，距离约定的七点还有十分钟。
这十分钟简直比一堂解剖课还难熬。
他期盼着门铃响起，又害怕它响起。
期盼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又害怕自己笨拙的表现会搞砸这一切。
终于，清脆的门铃声响了。
李盛励几乎是弹射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过于急促的呼吸，才故作镇定地打开了门。
林何秋站在门外，依旧穿着简单的旧外套和牛仔裤，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医学书和一份手写笔记。
他似乎微微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补课地点是如此私人的空间，清冷的眸子快速扫了一眼室内简洁却难掩奢华的装修，然后视线落回到李盛励身上。
“进来吧。”李盛励侧身让开，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要干涩一些。
林何秋点了点头，脱下鞋子，整齐地放在玄关。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袜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脚步很轻，李盛励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准备客用拖鞋。
“地方…还行吧？离学校近，也安静。”李盛励试图用随意的语气介绍，却掩饰不住那丝紧张。
他引着林何秋走到书桌前，林何秋将书放在桌上，目光扫过那几本崭新的教材，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下，拿出自己的笔记。
“从哪里开始？”他抬起眼，看向还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李盛励。
“啊？哦！都…都行！听你的！”李盛励赶紧拉开另一把椅子坐下，身体绷得笔直。
林何秋没说什么，直接切入正题。
他讲题的方式和他的人一样，冷静、清晰、直击要害，没有一句废话，偶尔用笔在纸上画出简明的代谢通路图，线条干净利落。
李盛励一开始还有点心猿意马，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溜到林何秋精致的侧脸上，但很快就被他强大的逻辑和知识储备拽了回来。
“这里，三羧酸循环的关键是柠檬酸合酶，记住这个限速步骤。”林何秋用笔尖点了点图纸。
“等等等等！柠檬酸怎么了？为什么它是关键？”李盛励一头雾水。
林何秋抬眼看他，叹了口不被察觉的气，但声音依旧平稳：“因为它催化的是不可逆反应，是整个循环的入口和调控点。就像…”
他顿了顿，似乎又在搜索李盛励能理解的词汇，“…就像你进篮球馆的大门，守门的篮球教练不点头，你就进不去训练。”
李盛励眼睛一亮：“哦！早这么说我不就懂了嘛！教练…不是，柠檬酸合酶牛逼！”
“这儿，糖异生的关键调控酶是磷酸烯醇式丙酮酸羧激酶，记住它 bypass 了糖酵解的不可逆步骤。”林何秋继续讲解，用笔尖点了点图纸上的一个节点。
“等等！什么羧激酶？哪个步骤不可逆了？”李盛励的思路果然又卡壳了，脑子里一团浆糊。
林何秋面无表情，但极其耐心地解释：“糖酵解中，丙酮酸激酶催化的反应是不可逆的。所以糖异生需要绕开它…”
看着李盛励懵逼的眼神，林何秋转了一下笔，“就像…你骑摩托车，前面有个大坑，你不能直接冲过去，得找旁边绕条路过去。”
李盛励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哦！绕路嘛！懂了！这酶就是我的备用路线！”
看着李盛励认真做笔记的模样，他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李盛励以为是错觉。
两个小时的补课下来，李盛励感觉脑子被塞进了一整个元素周期表外加三条代谢通路，晕乎乎的，但奇异的是，那些原本像天书一样的知识点，似乎真的在林何秋那种独特的、“李盛励式比喻教学法”下，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今天就到这里。”林何秋合上书，开始整理东西。
李盛励还沉浸在“篮球教练就是柠檬酸合酶”的奇妙联想中，闻言立刻反应过来：“等等！书呆子，都快八点了，你还没吃饭吧？走，我请你！”
林何秋动作一顿，下意识就想拒绝：“不用，我…”
“用！”李盛励不由分说，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抱在自己怀里，动作熟稔得像做过无数次，“小爷我脑子消耗过度，急需补充能量！你作为我的‘私人老师’，也有义务监督我的营养摄入！”
他一套歪理说得理直气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何秋，带着点耍无赖的恳求。
林何秋看着他怀里被“劫持”的书，又看看李盛励那副“你不去我就不还书”的架势，沉默了几秒。
胃里空荡荡的感觉提醒着他，今天为了赶一份实验报告，确实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而且…李盛励给出的“补课费”远超市场价，极大地缓解了他这个月的经济压力，甚至连妹妹下一阶段的药费都有了着落，让他肩上的重担轻了不少。
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绕，最终变成了一个几不可闻的：“…好吧。”
李盛励瞬间眉开眼笑，粉毛都仿佛更耀眼了几分。
他没带林何秋去什么高档餐厅，而是去了学校后门一家口碑很好的烧烤摊。
烟火气十足，人声鼎沸，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老板！三十个肉串，十个板筋，俩鸡翅，俩烤馒头片，再加两瓶冰镇北冰洋！”
李盛励熟门熟路地点单，然后把菜单推到林何秋面前，
“还想吃啥？随便点！小爷我今天…呃，我妈刚给我打了补课费和零花钱，小爷我有钱！”
林何秋看着菜单上油渍斑斑的塑料封皮，又看看周围喧闹的环境，有些拘谨地摇了摇头：“够了。”
“够什么够，你那么瘦！”李盛励大手一挥，又加了份烤茄子和一盘蛋炒饭。
烤串很快上桌，香气扑鼻。
李盛励吃得毫无形象，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一边吸着气说辣，一边灌着冰汽水。
林何秋起初还有些放不开，小口小口地吃着，但在李盛励不断把肉串往他盘子里夹，以及周围热烈气氛的感染下，也渐渐放松下来。
“喏，这个不辣，给你。”李盛励把一串只撒了孜然的鸡翅放到林何秋盘子里。
林何秋愣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谢啥，快吃！”李盛励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在烧烤摊暖黄的灯光下，竟有几分孩子气的灿烂。
这一刻，没有医院的沉重，没有学业的压力，只有食物升腾的热气和身边人嘈杂的谈笑。
林何秋看着对面狼吞虎咽、嘴角还沾着点辣椒粉的李盛励，嘴角忍不住上扬。
接下来的几周，补课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李盛励虽然基础差，但脑子不笨，尤其是在林何秋那种精准打击式的教学下，竟然也慢慢摸到了一点门道。
几次随堂小测居然都能考过70分，让他得意了好久，在黄淼和胡迪面前吹嘘自己是“潜在学霸”，遭到了无情的嘲笑。
而林何秋的生活，也因为这笔稳定的额外收入，明显改善了一些。
他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压缩睡眠时间去接更多的零工，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眼底的乌青也淡了些。
他甚至有余钱给妹妹林彤换了更好的进口药，看到妹妹气色好转，他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
他开始觉得，每周这两个晚上，穿梭于校园和那间豪华公寓之间，似乎不再是纯粹的“工作”，而变成了一种…带着些许暖意的惯例。
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李盛励伸了个懒腰，状似随意地靠在书桌上，看着正在收拾书本的林何秋。
“喂，书呆子，周五晚上有空没？”
林何秋抬头：“要加课？”
“加什么课！”李盛励无语，“是联谊！我们系和隔壁师范英语系的联谊活动，听说美女很多哦！班长组织的，非要拉我去充数…那个，反正你周五晚上也没事吧？一起去呗？”
“联谊？”林何秋的眉头立刻蹙起，抗拒意味明显，“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就当去放松一下嘛！”李盛励凑近一点，开始他擅长的死缠烂打，
“你看你，天天不是学习就是打工，人都要学傻了！出去见见世面，交交朋友，多好？说不定还能遇到…咳咳，缘分呢？”
他嘴上怂恿着，心里却有点莫名的发虚。
“没兴趣。”林何秋的回答依旧简洁冰冷。
“别啊！”李盛励有点急了，“而且我跟班长他们都说了会带上你，你不去我多没面子？！求你了，书呆子~林老师~何秋哥哥~”
他开始死皮赖脸地耍赖，甚至用上了肉麻的称呼。
林何秋被他叫得一阵恶寒，眉头皱得更紧。
他本能地想拒绝，但看着李盛励那双充满期待、甚至带着点可怜巴巴意味的眼睛，想到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帮助和那晚烧烤摊上的笑容…拒绝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而且…“就当去放松一下”，这句话似乎有点道理？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任何与学习和赚钱无关的活动了。
“……几点？在哪？”他最终还是松了口，声音很轻。
李盛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是欢呼着报出了地点：“周五晚上七点，学校南门外的‘时光咖啡馆’！说定了啊！不准反悔！”
等到周五晚上，林何秋站在“时光咖啡馆”门口，看着里面暖色调的灯光和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立刻就后悔了。
他穿着自己最干净但也最旧的一件格子衬衫，与周围精心打扮过的男男女女格格不入。
他转身就想走。
“哎！书呆子！这儿呢！”李盛励的声音及时响起。
他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粉色的头发抓得很有型，穿了件潮牌的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裤，整个人帅气又张扬。
“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放我鸽子呢！”
他几步冲过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不由分说地抓住林何秋的手腕，将他拉进了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热闹世界。
李盛励把他按在一个靠窗的卡座里，自己坐在他旁边，动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李盛励自然是人群中的焦点，他性格外向，幽默风趣，很快就被几个女生围住，聊得热火朝天。
林何秋则完全隐形，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低头看着面前那杯李盛励强行给他点的、他叫不出名字的饮料。
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林何秋虽然沉默，但他清俊的相貌和那种冷冽独特的气质，早就吸引了一大群目光。尤其是一个来自英语系、名叫孙薇的女生，她看起来文静秀气，目光却频频落在林何秋身上。
在自由交流环节，孙薇鼓起勇气，端着自己的杯子走到了林何秋旁边空着的位置坐下。
“你好，林何秋同学是吗？我是英语系的孙薇。”她声音温柔，带着点羞涩。
林何秋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浅金色的眸子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像含着一汪清泉。“你好。”他礼貌但疏离地回应。
“我…我之前在图书馆经常看到你，你看书很认真。”孙薇努力找着话题，“你是学医的吧？真厉害。”
“谢谢。”林何秋的回答依旧简短。
不远处的李盛励，虽然被几个女生围着，但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过林何秋。看到孙薇坐过去，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他跟身边女生敷衍了几句，注意力完全被那边吸引了过去。
他看到孙薇红着脸和林何秋说话，看到林何秋虽然冷淡但还是有问必答，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那书呆子！对别人就能好好说话？平时对他不是冷着脸就是一句话噎死他！
一种他自己都没完全理解的、混合着焦躁和酸涩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步走到林何秋那桌，一屁股坐在了林何秋旁边的座位上，手臂甚至“不小心”地搭在了林何秋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了一个略带占有意味的姿势。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李盛励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却直直地看向孙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
孙薇被他看得有些紧张，脸更红了：“没…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
林何秋也疑惑地看了李盛励一眼，觉得他语气有点怪。
“哦~”李盛励拖长了语调，拿起林何秋面前那杯没怎么动过的饮料，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这玩意儿甜死了，不好喝。书呆子，你不是不喜欢甜的吗？”
林何秋：“……” 他什么时候说过？
孙薇看着李盛励如此自然的动作，浑身尴尬的勉强笑了笑：“你们…关系真好。那我就不打扰了。”她站起身，有些失落地离开了。
李盛励看着孙薇离开的背影，心里那点不爽才稍微平复，随即又对自己刚才幼稚的行为感到一丝懊恼。
他转过头，对上林何秋探究的目光，莫名有些心虚，梗着脖子说：“看什么看？那饮料就是难喝！”
林何秋沉默地看着他，浅金色的瞳孔里映着咖啡馆迷离的灯光，看不清情绪。
他没有追问，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
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李盛励刚才的行为…太反常了。那种突如其来的靠近，那种近乎宣示主权的话语和动作……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微澜，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滋生。
几轮酒下来，气氛越来越活络。不知道谁提议玩国王游戏，立刻得到一片附和。
“我先来！”一个女生兴奋地举起抽到的王牌，“3号！老实交代，现在有对象没？”
李盛励正低头回消息，听见旁边传来林何秋平静的声音：“我是3号。没有。”
他下意识抬头，发现好几个女生眼睛都亮了，交头接耳地往林何秋这边瞟。
“哇，真的假的？”
“林同学喜欢什么类型的呀？”
林何秋被问得有些无措，低头抿了口饮料。
李盛励莫名觉得那场面有点刺眼，把手机往桌上一扔。
下一轮，一个新闻系的男生抽到国王：“7号，加个微信呗？以后说不定要请教医学问题。”
李盛励看着林何秋默默亮出7号牌，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当林何秋真的拿出手机时，他忍不住嗤笑一声：“你这搭讪方式也太老套了。”
那男生尴尬地笑了笑。
李盛励仰头喝完杯里的酒，冰块撞得杯子叮当响。
最让他不爽的是一个美院的男生，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林何秋看。
这人抽到国王后，居然说：“2号，你眼睛颜色真特别，能让我仔细看看吗？”
眼看那人就要凑过来，李盛励突然伸手转动桌上的酒瓶：“该下一轮了。”
酒瓶在桌上咕噜咕噜转着，成功打断了对方的动作。
李盛励往后一靠，假装没看见美院男生失望的表情。
巧的是，下一轮正好轮到李盛励抽到国王。
他环顾四周，目光在林何秋身上停留片刻。
“5号，”他看着林何秋亮出的牌，“跟你右边的人换下位置。”
林何秋愣了一下，乖乖起身，从那个美院男生旁边挪到了李盛励左手边的空位。
“就这样？”有人起哄，“励哥你这要求太没劲了！”
李盛励耸耸肩：“急什么，慢慢玩。”
林何秋在他身边坐下时，带来一阵淡淡的香味。
李盛励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靠了靠，刚好挡住另一边投来的视线，顺手把刚上的果盘往林何秋那边推了推。
林何秋看了他一眼，轻轻说了声“谢谢”，低头用叉子戳了块苹果。
李盛励看着他安静的侧脸，至少现在，这只清冷的猫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活动结束后，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风轻柔，吹散了咖啡馆里黏腻的空气。
“怎么样？我说出来走走没错吧？”李盛励试图找回平时的状态，用胳膊肘碰了碰林何秋。
“嗯。”林何秋轻轻应了一声。
“那个…孙薇…”李盛励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觉得她怎么样？”
林何秋脚步未停，语气平淡：“不怎么样。”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李盛励心里残留的那点酸涩和忐忑。
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大幅度扬起，心情莫名地雀跃起来，连周围的空气都觉得格外清新。
“我就说嘛！一点都不适合你！”他声音都亮了几分，
“走吧走吧，快点回去，明天还要补课呢！这次小测我要是再进步，你得答应跟我去看电影！”
林何秋侧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如同大型犬得到嘉奖般的快乐笑容，在路灯下格外清晰。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微微加快了脚步，跟上了身边那个粉色头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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