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院的空气仿佛都浸透了课本的油墨味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
临近大考试，连走廊里匆匆而过的学生们都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
李盛励对着摊开在公寓书桌上的《病理生理学》，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正在成片阵亡。
水电解质紊乱、酸碱平衡失调…这些字眼在他眼前跳舞，就是不肯乖乖钻进脑子里。
“完了完了，这次真要栽了…”
他哀嚎一声，泄气地把脸埋进厚厚的书本里，粉色的头发被揉得像一团乱草。
抬头看向坐在对面，正安静翻着书页的林何秋，李盛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书呆子，救命！这代酸代碱的，我怎么就搞不明白呢？”
林何秋从《格氏解剖学》中抬起头，浅金色的眸子平静无波。
“呼吸性酸中毒，主要看PaCO2升高；代谢性酸中毒，看HCO3-降低。首先要分清原发因素。”他的声音清晰冷静，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原发因素…”李盛励喃喃重复，眉头拧成了个“川”。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忽然灵机一动，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无比诚恳的笑容：
“那个…林老师，你看我们连续高强度复习这么久了，效率是不是在下降？听说适当的放松有助于记忆巩固。最近有部新上的科幻电影，评价特好，视觉效果据说一流。就当是…课外拓展，感受一下前沿影像技术对大脑皮层的刺激？”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借口找得生硬，心脏却不自觉地跳快了几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何秋，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林何秋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显然对这个提议兴致缺缺。
“我晚上还要去宠物医院值班。”
“就看一场电影！两个小时而已！”李盛励不放弃，双手合十做出祈求状，
“我保证，看完回来我立刻把这章病理生理学啃下来，背不完我…我请你吃一个月宵夜！”他眼神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
林何秋看着他夸张的姿态，又低头扫了一眼自己密密麻麻的日程本。
连续数周在学业、打工和医院之间连轴转，确实让他感到疲惫。
而且…李盛励那副眼巴巴的样子，莫名让他想起宠物医院里那些等着被抚摸的大型犬，让人硬不起心肠拒绝。
他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最终，他合上手中的书，轻声道：“…随你。”
李盛励心里瞬间炸开了一小簇烟花，他努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故作镇定地敲定：“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下午三点！”
周六下午，李盛励依旧是一身标志性的潮牌打扮，抱着超大桶爆米花和两杯冰可乐，提前半个小时在电影院门口翘首以盼。
当看到林何秋那清瘦的身影准时出现时，他莫名松了口气，立刻挥手示意。
电影是时下热门的科幻大片，IMAX厅里座无虚席。
灯光暗下，宏大的星际场景和震撼的音效立刻将观众拉入了另一个世界。李
盛励很快就被剧情吸引，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爆米花桶放在两人座位之间的扶手上。
影片进行到中途，主角的飞船遭遇突发危机，剧烈颠簸。
林何秋似乎也被这紧张的情节牵动，身体微微前倾，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抬起，也伸向爆米花桶。
下一秒，两人的指尖，在堆满金黄爆米花的桶里，不偏不倚，轻轻碰到了一起。
李盛励的动作顿了一下。
那触感很短暂，微凉，细腻。
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陌生的涟漪。
有点……奇怪，不讨厌，但让他瞬间分神。
他下意识地缩回手，目光还盯着屏幕，但剧情似乎有那么一两秒没能进到脑子里。
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身边的林何秋一眼。
林何秋似乎完全没在意这个小插曲，已经自然地拿起几颗爆米花，视线依旧专注地落在巨幕上，侧脸在变幻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安静，只有长长的睫毛偶尔随着剧情眨动。
李盛励心里那点微妙的异样感，很快就被电影接下来的**剧情冲散了。
他甩甩头，把刚才那瞬间的触碰归结为“意外”，重新投入到了外星战舰的激烈交火中。
只是，在电影后续的某些安静间隙，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再次落到林何秋身上。
看着对方专注的侧脸，在黑暗中模糊而柔和的轮廓……
李盛励心里会冒出一种模糊的感觉：这个书呆子，安静下来的时候，好像……比平时那张冷脸顺眼多了。
电影散场，灯光亮起。
李盛励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兴奋地评论：“哇塞！最后那场机甲对战太燃了！你说要是现实中……”
林何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角，语气平淡地打断了他的畅想：“以目前的材料学和能源技术，实现影片中那种程度的小型化高机动性机甲，至少在二十年内没有可能。”
李盛励：“……” 好吧，当他没问。
书呆子还是那个书呆子，一秒把他拉回现实。
走出电影院，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影院的闷热。影院离海边不远。
“去海边走走？刚看完那么刺激的电影，吹吹风清醒一下。”
李盛励提议，他觉得刚消耗完大量视觉刺激，需要点自然风光来平衡。
“嗯。”林何秋没有反对。
两人并肩走在细软的沙滩上，远离了散场的人群。
夕阳半落，将天际线和海平面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波光粼粼。
“你妹妹……最近还好吗？”李盛励找了个话题。
“还好。”
林何秋望着被夕阳浸染的海面，声音在海风中显得很轻，
“用了新药，情况稳定一些了。”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谢谢你的补课费。”
这句道谢很轻，却让李盛励心里有点小小的满足感，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挠了挠头：“嗨，谢什么，你教得好，我这不是……勉强能跟上进度了嘛！”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那个……书呆子，你以后想做什么样的医生？”
林何秋沉默了片刻，回答：“能帮到人的医生。”
很简单的答案，却让李盛励愣了一下。
他想起林何秋打工时的拼命，学习时的专注，忽然觉得这个答案从他嘴里说出来，无比真实，也……有点让人心疼。
“你呢？”林何秋罕见地反问。
“我？”李盛励踢了踢脚下的沙子，语气带上了一点自嘲和无奈，“大概……就是按部就班，听我爸的安排，回去管理医院吧。”
“你不喜欢？”
“喜欢？”李盛励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我喜欢格斗，喜欢摩托车，喜欢无拘无束！医院那些规矩，想想就头大。但是……”他耸耸肩，粉毛被海风吹得晃了晃，“无解。”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对未来的无奈。
说完他有点后悔，觉得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烦恼。
但林何秋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评论，也没有同情。这种沉默，反而让李盛励觉得轻松，好像在这个人面前，不用刻意伪装什么，也不用解释太多。
两人在海边走了很久，聊得不多，气氛却难得的平和。
李盛励看着身边人清瘦的身影被夕阳拉长，心里那种“和这人待着挺舒服”的感觉又清晰了一点。
然而，这种轻松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周日晚上，一个电话将李盛励从这种短暂的宁静中强行拽了出来。
“晚上回家吃饭。”
电话那头，父亲李国赞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威严，不容置疑。
李盛励的好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他知道，所谓的“家庭聚餐”，往往意味着训话、施压，或者……更糟。
果然，当他踏入那座位于半山、气势恢宏却冰冷得像博物馆的李家别墅时，就感觉到气氛不对。
餐厅里，除了父亲李国赞、继母王茹琴，还多了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
女子看起来和他一般大，穿着优雅的香槟色连衣裙，妆容精致，举止得体，一看就是家境优渥、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
她坐在李国赞下首的位置，正微笑着与王茹琴交谈。
“盛励回来了？”
王茹琴率先看到他，笑着起身，
“快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周雨薇周小姐，周氏集团的千金，刚从国外留学回来。”
李盛励心里“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僵硬地走过去。
周雨薇站起身，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李盛励，常听李叔叔提起你。”
李盛励敷衍地跟她握了一下手，触感温软，但他心里只有反感。
“坐吧。”
李国赞发话，目光锐利地扫过儿子那头扎眼的粉毛和一身与场合格格不入的休闲打扮，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当场发作。
餐桌上，气氛表面和谐，实则暗流涌动。
王茹琴努力活跃气氛，周雨薇言谈举止无可挑剔，显然对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
李国赞偶尔会问及李盛励的学业，语气平淡，却带着审视。
李盛励食不知味，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无比煎熬。
果然，饭吃到一半，李国赞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盛励，说出了今晚的重点：
“盛励，你也大了，该考虑一下未来了。雨薇刚回国，学识、家世都与你相配。我和你周伯伯商量过了，觉得你们年轻人可以多接触接触。”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李盛励耳边炸响！
多接触接触？说得真好听！这不就是变相的相亲，甚至是……联姻预告！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愤怒。
“爸！”李盛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李国赞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
“你是李家的继承人，你的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雨薇是个好女孩，和你在一起，对李家，对博康医院，都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
李盛励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凭什么我的未来要由你们来决定？！什么最好的选择？你们问过我的意见吗？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我不需要你们给我安排什么‘好女孩’！我不喜欢她！我也不想当什么狗屁继承人！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有我自……”
“放肆！”李国赞终于动了怒，一拍桌子，碗碟震得跳起，他脸色铁青地站起来，指着李盛励，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头发弄得跟个小混混一样，整天不务正业！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本谈‘自己想做的事’？没有李家，你什么都不是！”
“是！我是什么都不是！”李盛励红着眼睛吼道，积压已久的叛逆和委屈彻底爆发，
“但我至少知道，我不想变成像你一样，眼里只有利益和规矩的冷血动物！我的感情，不是你们用来交易的筹码！”
“你……你这个逆子！”李国赞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水杯就想砸过来，被王茹琴死死拦住。
周雨薇尴尬地坐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李盛励狠狠瞪了父亲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失望和受伤，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家”，将父亲的怒吼和王茹琴的劝解远远甩在身后。
夜晚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他心中燃烧的怒火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他靠在别墅外冰冷的围墙上，仰头看着被城市灯火映得发红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横亘在他和那种简单、自在生活之间的，是一道名为“家族”的、沉重而冰冷的枷锁。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林何秋发来的信息，心情瞬间平复不少。
“至少还有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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