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半,冷月高悬,深黑瓦角挂落连串白珠。鱼妖兔妖一死,庙内妖气便荡然无存。楚潋抱臂独坐在旁,冷眼看万钧仙府小辈碌碌打转,又是收拾妖物尸体又是举着留影石到处晃悠。
季归闲:“和他们一起走?”
“不然?”昔日风流蕴藉花灵石如流水的楚二殿下沉着脸,硬邦邦道:“我没钱。”
天霄界盘踞天地最富饶之处,幅员辽阔,仙城与仙城相隔万里不过寻常。金丹以上修士可凭借灵气日行千里,修为低微的只能驱使法器灵兽赶路,价值不菲,去商行租借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楚潋清醒得很,她厌恶万钧仙府小人扎堆,但一码归一码,万钧仙府的灵石总归是干净的、纯洁的。
何况她是毁去自己的长生祠斩杀妖邪,她该得的灵石为何不要?
纵观楚潋在谷底的深仇大恨铁骨铮铮,季归闲没想到她出来后居然如此冷静自持,能面不改色为一百枚下品灵石折腰,不禁竖起拇指夸赞道:“潋儿当真能屈能伸!”
楚潋与季归闲瞎扯几句话的功夫,万钧仙府众弟子已将庙宇收拾妥当。桌前供着清水糕点,穆执安另取一丹瓶放在一旁,掐诀覆阵形迹。犹豫片刻,他后退几步捧起滚落地面的脏污神像头颅,擦拭干净放在案上。
楚潋手指搭在膝盖,苍白指腹下意识捻动衣料。季老鬼擦着她耳畔悠悠叹息:“有吃有喝还有丹药,真是体贴。”
凄寒夜雨敛默,澄澈月光柔柔探进庙中。事情办完万钧诸人松下口气,心神松懈,视线即刻就更被那月光勾去,不由自主朝盘坐角落的楚潋身上瞟。
乌发单衣,身形清肃,瞩之若神。
众人看楚潋安静垂下的清瘦指尖,看她朴素衣领延伸出的一截脖颈,半晌眯着眼猛然回神,急急移眼垂头,又是脸红又是暗自唾骂自己好生奇怪——修仙者中美人何其多,论姿容,这位道友不是仙姿瑰丽容颜倾城之人。可眼下坐在这破败庙宇,怎么就如同端坐金玉兰芝之室,万分出挑,分外抓人眼球。
苏妍也在偷偷看楚潋,手上用力扯穆执安的袖子。穆执安拗不过她,无奈颔首低语几句。苏妍立即笑了,大步走到楚潋面前一拱手,爽朗道:“道友,在下苏妍,万钧仙府甲级宗门清洞宗弟子,敢问道友名讳?”
楚潋精通世间万千阵法符术,又有实打实合体期的神识护住灵符。除非合体期以上修士,谁看她都只是一修为未到筑基的小修。
苏妍语气活泼,显然将楚潋当做同辈交往。他们一行是清洞宗核心弟子,修为最高的苏妍穆执安已是金丹修士,身份超然又人多势众,此番和蔼可亲主动搭话已是难得。
年轻人心思弯浅得如茶水,楚潋一眼看得清清楚楚。她往后靠,肩胛倚抵墙面,不经心道:“姓季,季忙,寒门阵修,不必挂记。”
季老鬼轻笑出声。
“不敢不敢,”苏妍浑然不觉,连忙道:“道友以此等修为诛杀两只金丹妖修已是不俗!”
“我本去东洲换取妖骨完成师门历练,误入此庙被二妖偷袭,幸而尊长给的护身阵法救了一命,没什么不俗。”楚潋语气平和:“如今阵法已毁,东洲险恶,我是取不了妖骨了,两枚金丹倒也能交差。怎么,万钧仙府何等不凡,难道也要这妖族金丹?”
一番话语气挺好,软刺也不少。
万钧仙府弟子放在外面无不受外人敬崇,少有人给脸色。苏妍被这话中棍棒弄得一愣,讪讪而笑:“不是不是,只是好奇,好奇嘛。”
她的手背到身后,揪住穆执安的小臂软肉狠狠拧动。
都是你都是你!就你心眼多硬要打探,把季道友弄不高兴了!
穆执安捂着手臂退开,开口道:“季道友无怪,我等无意冒犯。只是此庙为我万钧仙府禁地,这段时日方才解禁。道友运气不佳受了牵累,又诛杀妖邪,万钧仙府理当还礼,这才多问两句。”
“禁地”两字滚过耳边,楚潋,心底暗火又高涨三分。
真有意思。
她驱除污秽妖邪得来的长生祠,断了香火也就罢,万钧仙府有什么脸面据为己有划为禁地?厌恶她嫌她晦气,又何不直接毁了省得碍眼?果真蝇营小人、惺惺作态!
“是吗。”楚潋嗓音不甚明显阴冷下来:“既是禁地想是不祥。方才那些糕点丹药又是为何?是要施恩于往来路人?”
众人面色怪异起来。苏妍摸着脑袋含糊不清道:“当是如此,当是如此。”
...自然...不是如此。
实际上所有在外游历的万钧弟子在前几日都接到了调令,立即前往最近的禁地做三件事。
一是清除关押在里面的妖邪,二是留下吃食疗药,三是遮盖去庙中神像面容。
可昔日神尊座下最为出色的弟子声名远扬,世人皆知。清楚禁地是那位殿下长生祠的人也不在少数。加上三月前鸿道神尊兀然现身白玉京,停了逍遥王册封大典,雷霆怒火朝着万钧仙府两位位高权重的宗主去,当场见了血。许久没折腾的九幽黄泉和东洲妖族也强硬起来,进入天霄四处搜寻,肆无忌惮搅地各处天翻地覆。
前前后后两相联系,很难不让人有所联想。
可那位死了也是真——八百年前神尊大义灭亲,亲手叫引兵入北境的二弟子伏诛,据说是一剑毙命,万钧仙府与白玉京诸多尊者目共睹。鸿道神尊修为登顶半步成圣,金口玉言等于天道半身,如此人物总不能动摇私情包庇最为溺爱的徒儿叫那位假死——
——圣人独坐紫恒天,操生杀之权柄,系天下苍生,何能动情偏袒一人?
这些话没必要对楚潋讲,苏妍只道:“金丹自归道友所有。天亮后前往附近城池,道友可与我等同行?”
“嗯。”楚潋坦然得很:“我的法器不慎毁于二妖缠斗——”
“不碍事。”苏妍招出一枚硕大无比的玉葫芦,“啪啪”拍葫芦圆润的突起:“我送道友!”
最后是苏妍与穆执安站在飞剑上,将玉葫芦单独让给了楚潋。苏妍操控玉葫芦飞在前面,偷偷看季道友的背影。只见狂风吹来,季道友坐在玉葫芦上不动如山,衣裳勾连发丝往后翻涌,身形清瘦,愈发凸显脊背的孤直。
天然殊胜,风骨清绝。这气势这派头半点不像小门小派出来的,比万钧仙府主宗首徒都看好!
有了飞行法器,数百里山水不过瞬息了,苏妍穆执安等人将楚潋带到一座在万钧仙府辖下的仙城。
天霄界城池成百上千,六成归于万钧仙府,四成归于白玉京仙都,两相并立近万年。楚潋刚跨下玉葫芦,城门口突然掀起阵妖气。人群连连后退,只见几个身披甲胄的妖修凭空出现,竖瞳森然,炯炯环视入城队伍。为首妖修面颊生鳞,指节长锐弯曲包裹一枚流光溢彩的红晶。
旁边的仙城守卫对此熟视无睹,自顾自给入城修士登记。苏妍等人也反应平平,楚潋听到苏妍极小声抱怨一句:“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走。”
天霄界与九幽黄泉、东洲妖族的关系不大好。九幽就不必说,东洲凤凰妖皇身陨,继任麒麟妖皇铁血狠厉与万钧仙府又有些龃龉,至此也少了往来。这三个月看着鬼修妖修肆无忌惮来回跑,天霄修士都觉得变扭得很。
苏妍话音刚落,为首妖修忽然扭头看来,视线直划楚潋面容,掌中火红晶体焰火般跃动。
季归闲盯着旁边忽然活蛇般开始扭动的三字印记,挑眉道:“潋儿,你这印子动了。”
而外面,楚潋脊背直挺,看着那妖修手里的红晶,面色却悄然笼下一层更深切的白,几乎透明。
熟悉的炙热腥气蔓延开来,隐秘极了,除她以外无人察觉。
“麒麟精血。”楚潋灵府蔓开钻心剧痛,终觉荒谬,低语道:“让一个元婴妖修拿着麒麟精血,虞叙昭脑子烂了?”
而她不过从须臾谷爬出来进个有人烟的地儿,怎么就一路波折这么倒霉?
废话从来很多的季归闲这次突然没有搭腔。
楚潋察觉不对,后撤一步眼前忽然开始重叠虚影。
她后背滚烫好似贴着通红铜皮,灵府剧痛翻滚,重新修得的灵气又复空空荡荡。一股奇异强横的灵力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攥紧她五脏六腑。
“季归闲?”楚潋略微喘气,额头滚落汗珠。她喊了一声不得回应,近在咫尺的苏妍等人和前方城池一并消失。
幻境。
楚潋呼出滚烫热气,眼神冷下来,从牙缝里碾过这三个字:“虞叙昭!”
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忽然从旁揽来,掌心不容置疑贴上她腹处。
紧接着滚烫灵力吹拂,凑来一张英俊奇异的面容。漆黑长眉入鬓,高鼻薄唇,莲花面赤金瞳,介于少年青年之间的轮廓靡丽生艳。
若有东洲王庭大妖见此必定极其震惊。当今妖皇陛下的容貌若是再年少些,便与这从后稳稳锢住楚潋的青年幻影一般无二了。
幻影面孔的主人亲昵贴近楚潋,妖气横生的赤金眼瞳带着奇异的餍足,视线细细舔舐过她面上每寸神情。青年张口朝楚潋耳边吹一口气,猩红舌尖若有若无擦过白润耳垂。
“阿姐。”
“生什么气,给你打个印。”青年含笑道:“你走到哪儿我都能闻到,好不好?”
楚潋灵府下意识抽痛。
明知是幻境,可旧日情景重现,好似下一刻那道施加灵宠之上的屈辱烙印就会再次落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楚潋这三个月来刚刚熟悉的灵力横贯而至!瞬间劈开一片清明!
青年妖异邪气的面容水波般散去,楚潋手指骤然松开,鼻腔吐出浊气。她一睁眼,见前面妖族差几步走到她面前,旁边的苏妍已经叫了她好几声:“季道友?季道友?”
穆执安手指缓缓握住剑柄,面色凝重,跟着唤道:“季道友?”
“没事。”楚潋一舔唇瓣:“妖气太冲,我与鱼妖打斗受的伤发作了。”
她看向狐疑走来的妖族,口吻迅速冷下:“你有事?”
她灵府内,季老鬼往后一撩头发,露出英俊迫人的眉目,五道灵力自他指尖死死定住不断扭动的烙印。
那烙印若白鱼挣扎,季归闲盯着楚潋,腿一抬踩在“虞叙昭”三字上,烙印挣扎瞬间平息。
妖修停下脚,手上晶体没了动静。它看一眼楚潋,又看看旁边苏妍等人腰间万钧仙府的腰牌,片刻后挥手带人离去。
苏妍纳闷:“看什么看啊?妖修就是奇怪。”
前面人群分开,城门守卫发觉不对过来。他见着苏妍等人身上的牌子,面上立即挂上亲热笑意。听到苏妍话后以为是这些万钧仙府的娇贵弟子看妖修强横做派不过眼,便劝说道:“再忍忍吧,今日九幽铁浮屠已经撤了,妖修估计也要撤。”
“九幽撤军了?”苏妍吃惊,轻轻捂住嘴。
三月前妖修鬼修来时没有任何预兆,天霄界大小城池结界同时被无尽黑潮包围。黄沙飞土簌簌飘扬,腐朽腥气混合昏黄纸钱飘满城池。面覆黑甲、手执红刃的鬼军铁骑勒马而出,浮在空中黑压压一片。东洲妖修撕裂雾气出现,蛮横凶狠,一甩尾巴当场撕碎好几个鬼兵。
那时白玉京消息还没传来,所有人都稀里糊涂心惊胆战,以为八百年战火重燃,东洲和九幽虚危山气焰嚣张打上门来。后来时间一长砸吧出一点味道——这些鬼修和妖修不入宝阁不入灵脉,黑气妖风一阵阵刮,不像攻城略地,倒像在找东西。
巧了,万钧仙府和白玉京不吭声就是因为这两庞然大物也在找东西。
找谁?
普通修士还不如苏怡穆执安知道的多。只听说白玉京二皇女封王大典,万钧仙府趁乱跑了个叛徒。
没说什么身份,也没流出任何画像,只说与八百年前北境大破有干系。高居三界的大人物态度古怪,一面说要把人带回去,一面又说不许出手伤人。结果就这样翻天覆地地找,三个月愣是没一点结果。
苏妍跟着唏嘘,楚潋一言不发跟着他们在众多修士的艳羡注目下率先入了城。
“潋儿。”看印记死了一样不动了,季归闲收回灵力,适时问道:“怎么回事?这虞叙昭——”
他眼珠一转,嘴里的话聪明地拐了一个弯:“是什么品种的畜生?”
什么叫做警觉?这就是。别看季归闲平时吊儿郎当不着调,遇到某些事情敏锐地很。已知灵府对一个修士而言十分重要,再看这不由分说刻在楚潋灵府里的名讳,如此狎昵暧昧的羞辱,不似对待仇敌,更似拘束情人。
潋儿出身好像挺富贵,长得好,性子又好玩。
季老鬼拢袖而立,很有几分薄情寡义样的唇线忽然平下,有那么点微妙不悦。
不用想,从前厮混在一起的旧人故友必定不少。
囫囵过了这个意外关卡,楚潋一面跟着苏怡往万钧仙府管辖处走,一面往灵府内的烙印上贴封锁感知定位的秘术,没理季归闲。
仗着现在无人能看到他身形,季归闲轻啧一声,整个人骤然浮出楚潋背后贴着她耳朵胡赖:“不管是谁,是我从谷里捡到你,你从今往后该与我天下第一好!”
“季归闲。”楚潋心绪混乱,听这肉头的话只觉脑袋突突疼,屈尊降贵吐出三个字:“闭嘴吧。”
季老鬼唇瓣划过她后颈发丝,不甘不愿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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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潋目的非常明确,拿了灵石就走。苏妍在后面看着她,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目送楚潋远去,怅然道:“季道友是不是不想和我们交朋友。”
“是也不是,”穆执安安慰地拍拍她后背:“她是不喜万钧仙府。”
“啊?”苏妍茫然道:“为什么?”
天霄界修士,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万钧仙府?不夸张地说,世间求仙问道之人最想拜入的就是万钧仙府,就连寻修仙世家也是挤破脑袋将族中子弟送到仙府修习拜师。入了万钧仙府的山门,灵脉灵药灵器便滚滚而来,修仙道途十分磨难平去大半。更遑论万钧仙府还供奉着紫恒天,高居世间准圣神尊。
天道都要礼待神尊三分,这等神力士何等巍峨浩瀚折却人心?怎会有人不喜欢呢?
穆执安摇头,笃定道:“直觉。”
他们猜测不断,楚潋那边方才走过街角,忽然用合体期的神识兜头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追随而来的妖族落了个空,捧着红色晶体拧着眉转了一圈。
“怎么回事,人不见了。”
“难道真的是——”
几个妖修面面相觑,都有些惶惶,既是兴奋又是恐惧。但想到东洲王庭里头喜怒无常吞食万妖的陛下,纠结片刻后还是惧怕占据了上风,各个面上都流露出怯意。
为首妖修犹疑片刻后也摇头:“应当不是。那人与万钧仙府有干系,寻石后来也没动静了。再说,陛下和神尊鬼帝都在找的人,怎么就能叫我们碰上?”
墙边,楚潋把玩一枚灵石听着这番话,心里把取精血做成追踪法器的疯麒麟骂了个狗血淋头。
季归闲做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宰了?”
楚潋立即转头盯着他。
还有这老鬼,也是不安生。
单手捏爆灵蛇,掐死两个金丹妖修。这些也就罢,强行也能解释。可虞叙昭给她留的灵印再怎么削弱也不是金丹期修士能够对付的,偏偏他应对得轻而易。
这是离了须臾谷,不打算装了。
“没必要。”楚潋扯唇,按按仍有幻痛的腹部:“它们不会上报。”
虞叙昭死人脾气屡教不改,想必底下大妖见到他也是心惊胆战。这些末微妖族哪里敢冒谎报消息丢命的风险禀报这一小小插曲?
“找地方吞丹。”楚潋摸摸袖子里的一袋灵石和两枚金丹,挥袖走入人流,动作犹带几分怒火:“离开此地前,我必定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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