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半路杀出的万钧小辈送得一百下品灵石，楚二殿下出谷第二个晚上不至于流落街头。付定几日客栈钱款，楚潋摸着瘪下去的储袋，表情变幻莫测。
季归闲：“没钱了？”
花钱这方面修仙者与凡人都一样，没有灵石寸步难行。楚潋数数剩余灵石，当天晚上就开始吸收余下两枚金丹。
夺人金丹炼化修为是无妄界魔修的路数，有悖天霄界弘扬仁善之意。且夺他人灵气为己所用要经一翻转化，过程凶险。无妄界魔修天生筋脉逆行方可适用，半道出家的修士一不小心容易爆体而亡。
待到窗外天光曦明，楚潋停下灵力运转。
一夜，两枚金丹化为灵液涌入她灵府。筑基境界饱满浑圆，灵气涌动融融团在一处，离结丹只有一线之隔，只待一道雷劫淬炼筋骨。
楚潋呼出一口浊气，经脉中残存的污血顺着毛孔排出。她睁眼不见季归闲，赤脚踩下地，青筋微浮的足背迅速滑下蛛丝般杂乱的血珠。
“季归闲？”
“诶！”
拖长应和从窗户边传来，楚潋踱步窗前推开窗户，往下一瞥。
季归闲曲腿坐在客栈下层屋瓦上，满头乱发胡乱绑在背后，专注盯着地下热气腾腾的汤铺看。
末了扭头上下将楚潋打量一眼：“一夜两个境界，之前姓苏的夸她师弟年纪轻轻天赋异禀，数百岁骨龄也不过金丹，潋儿真是厉害！”
他散在眉骨上方的额发全给他捋上去了，露出眉骨凌厉俊朗，眼窝很深，笑起来眼尾弯出一点细细纹路。
“没挨劫雷，不算金丹，”楚潋抱臂依窗，居高临下瞧他：“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季归闲今有她神魂气息遮掩，可在她周身百米自如走动。昨夜她入定后察觉季归闲翻窗出去，普普通通“金丹期”修为避开周围一众修士耳目，贴人窗户下边听墙角都没人发现。
须臾谷里好歹知道一口咬死金丹修为，出来后却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楚潋靠在手臂上的手指轻点，思及此处心里下意识翻腾出数个加固生死契反杀夺舍的秘术阵法。
季归闲蓦然一笑，露出口璀璨白牙：“学做人啊。”
他将背后散乱的辫子扯到楚潋面前。那乌黑发丝拧到一处系着条粗糙的发绳，乱七八糟打着几个结。季归闲兀自得意，指腹摩挲过那绳结，含嗔带怨道：“看了一圈街上都没人披散头发，你知道却也不提醒我。”
“做人，做什么人？”楚潋嗤笑：“世上不管人妖仙佛，无非一具皮囊挂着五脏六腑。待我雷劫丹成前往白玉京，自给你一张最好的人皮。”
季归闲对楚二殿下冷嘲热讽的语气语调习以为常，锋锐浓眉一挑，道：“你要给我谁的人皮？我可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要。”
“白玉京有一鬼修乃我旧友，专精傀儡术法，经手灵偶问灵可生神志魂魄。我在他手上存有一棺息壤，上古息壤加上冥河水，土木身躯便可催生血肉骨脉，与你天生相合。天道成于洪荒，破不了上古息壤的迷障，也识不破你的神魂。”楚潋颇有深意道：“你我相逢不易，只要你不给我惹事，我便辱没不了你。”
季归闲下一刻从屋消失，手臂撑在窗台挂在半空，鼻尖几乎和楚潋鼻尖蹭在一处：“你现在还有朋友？”
楚潋微微抬起下巴，后退一步转身“碰！”甩上窗，拎起旁边备好的衣裳迈步朝客栈后院灵池走。
此时天堪堪亮，正值天地第一抹紫气涌动，修炼事半功倍。客栈里看不到在走动的修士，灵池浴场也清净的很。天霄界不似凡间男女之分严苛，修仙之人只尊强者，多妾多夫之人比比皆是。这家客栈汤池遵循惯例，一个个圆形浴池间只用屏风遮挡，不分男女。楚潋选了一个池子，穿着轻薄亵衣，踩着阶梯下水。
一入水，热气扑面叫人的筋骨都要化开来。楚潋摸着池壁上镶嵌的灵石，正待闭目养神，忽然身边水波晃动，哗啦一声几滴水珠溅落她眼睫面颊。
她额头终于跳了跳，睁眼低声呵斥：“滚出去！”。
季归闲跨入池内盘腿坐下，两条长胳膊大咧咧展开，狭小的圆形灵池里几乎要碰到楚潋的手。他身形比先前凝实，灰色衣料贴在身上，两边手臂的线条如群山起伏连绵，锁骨下红痣沾水欲化，无所拘束的蛮横张力混合热气贴面而来。
楚潋在年少最荒唐的时候曾一夜看遍流光城万千美人，抛下的红绸沾着数不清的口脂香粉。平心而论，哪怕在流光城这个六界最出名的红粉销金窟，季归闲的模样也独一份的出类拔萃。没钱了把季归闲卖进去，估计也能得一笔不菲的灵石。
“不滚。”季归闲微抬下巴，眼睛盯着楚潋被温热水汽沁湿的面庞看。
水润肌理，楚潋面颊昭月一样的白越发惹眼。她沾湿黏连的眼睫连成一线浓墨重彩的黑，在一张脸上割裂楚出两种极致惊心的色彩。
静默片刻后，季归闲胸腔忽然涨热，脱口而出：“潋儿，你真好看。”
楚潋猛地前探，水瓢裹挟魔息冲他头上砸。重色老鬼闷哼一声抱头鼠窜，挨几下后身形消散老老实实缩回楚潋灵府。
不巧浴场入口处正好走来三两修士，踏入门口就听到一句“真好看”，随后就是哗哗激烈翻滚的水声。
外头人清清嗓，当即叫道：“大清早的干什么？要搞回房搞，别在汤池乱来！”
“道友所言极是，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楚潋动作立停，直直站在灵池中反应片刻，扔了水瓢。她一手撑住池壁，池壁灵力流窜冰冰凉凉，让她火热气急的脑子跟着冷静了下来。
大意了。
为何她在季归闲面前走时控制不住情绪容易急躁？是因为神魂气息相融吗？该死的季老鬼。
外面修士义正言辞继续嚷嚷：“说你们呢，听到没！”
楚潋闭眼，昔日望乡鬼城二殿下、紫恒天嫡支弟子深吸一口气，忍气吞声道：“知道，我知、道、了。”
修士大哥满意离去。
楚潋指间暗红灵气弥漫，周遭场景霎时变换。她一身贴身衣物去全湿，发丝凌乱，黑脸站在房间中央好似刚爬出来的水鬼。
季归出现在她身后，摸摸鼻子，轻咳一声：“潋——”
楚潋猛然回首，手指间夹着一抹锋利的暗红灵气向他咽喉刺。季归闲抬手险之又险压住剑尖，手腕一转赶忙亮出手腕上的红线：“胡来！生死契系着呢，我死你死！”
“谁说我要杀你，”楚潋冷笑：“我现在就出去买把剑，把你舌头割下来剁碎喂狗。”
-
楚潋当真带着季归闲上街买剑去。
天霄境灵气充裕，万钧仙府驻守之处更为繁华。楚潋缓步街上，周围熙熙攘攘，上空法纹交织成行道，飞行法器坐骑往来不绝。楚潋手里握着钱袋边走边停，抬眼盯着头顶若有所思。
季归闲一路不敢吭声，现在跟着仰头看。那些浮空法阵在空中连成细密的金白锁链，空隙出时不时闪烁特殊纹路，仔细看去好似一轮东日悬在树中，周围旌旗招展，极其霸道。
“这是天机阁陈家的法阵。”楚潋收回目光，迈步往前走：“陈家万载传世，符箓阵法两道无人可掠锋芒，底蕴丰厚难以想象。你我现余下灵石未必能够买下一把地阶灵剑，实在不行，要去天机阁法阵上挖几个灵石。”
“啊？”季归闲腼腆道：“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楚潋打量街道两侧摆放货物的行贩，漫不经心道：“陈家家主挖了我的元婴，我挖她几个灵石不合适？”
季归闲语气一下变了，凶狠万分：“挖！不但要挖灵石，咱还得把元婴也挖回来！”
他话音落下，楚潋还没来得及回话，前方的人群忽然骚乱起来，周围修士三两成群往一处去。楚潋不欲凑热闹准备离开，远处传来的几句话让她一下站住了脚。
“诸城外万钧禁地百里内不许打斗，违者杀之...好霸道的敕令，盖的还是主脉尊者的法印。”
“万钧禁地？那是什么东西？里面有什么天材地宝？”说这话的是个样貌极其稚嫩的修士，话一出口，周围人立即斜眼看向他。好像在看一个刚从下界升上来的乡村野修，直把人小孩一张脸皮瞧的通红发涨，嘟囔道：“看我做什么？”
“哪来的小儿，竟然连这都不知晓？”有人道：“这万钧禁地数量不少，遍及天霄人间。原本是九幽望乡台楚二殿下的长生祠，后来此人伏诛于鸿道神尊手中，便由神尊亲令封禁了。”
季归闲觉得有意思：“潋儿，外头的人都以为你死了。”
而人群中的年少修士又是一惊：“什么？竟与哪位有关？”随后便空落落伫立人群中，神情竟然是怅然的。
旁人道：“你这是什么神情？莫不是还感念上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叛徒，万钧仙府没将她留下的破庙一把火烧了已是仁意——哎呦！哪个不要命的打我的嘴！”
季归闲：“潋儿？”
楚潋两手揣在袖里：“不是我。”
“是我。”一道清越带笑的声音从人群后穿来，随即便是一股活风游走人群间隙，每个人不知不觉往旁退去两步给迈步走来的男人让出了一条道。
楚潋听着这声音耳熟却又对不上脸，指尖一搓，先前哄骗苏妍的面皮再次悄无声息覆盖上面颊。她把季归闲按回灵府，魔息收敛干干净净，随着旁人转眼看来人。
来人是模样很斯文的一个男人，身量颇高，身形看着羸弱，眉目秀丽极妍，唇红齿白，脖后绕着帽巾，头上压着发冠，宛若文质书生。
季归闲感受到压在背上的力道突然一重。
周元生若无旁人径直走到人群围着的最里面。里面立着块无暇石碑，字迹金光闪闪，下面盖着两方印章。他看两眼上面的字迹，弯唇笑道：“你口中言之凿凿的叛徒，昔日可是万钧仙府鸿道神尊座下二弟子。才过去没到一千年，你们便忘了这位的风光，什么猫狗鼠辈都能踩在她头上随便指摘。”
“鬼帝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无双天骄，一手幽篁琴名满六界。鬼帝年轻气盛便入圣人之境，楚二殿下天赋不输长兄，若没当年祸事，如今世间说不准会有三位准圣。”
“说这些有何用？”那人捂着脸恨恨道：“众人皆知鸿道神尊对那鬼修厚爱非常，收为弟子带回紫恒天修行。结果鬼帝举兵北境，是她里应外合破开北境结界！到底是亲兄妹，一样狠辣无情！”
“这倒确是天霄界的说法。”周元生笑意愈盛：“好，就算如此。你可知你我现在所立的这座城池，曾因生出旱魃而灵脉枯竭，白骨成林，血肉堆路，孽障冲天。你口中的叛徒游历此处一己之力清除邪佞，以琴声引月华滋润灵脉，整整三年，让死地终究复生？”
“潋儿，”季归闲单手撑头侧躺在一片虚无中：“他说的是真的？”
“你别说话，”楚潋面无表情：“此人修为我看不透，起码是合体期，别被发现了。”
人群喧哗，那修士张口结舌：“这，这又如何，她——”
周元生：“她干一件事，各地仙官为了感念她，就会为她立一座长生祠。零零散散数百座长生祠遍布天霄人间，如此丰功伟绩，就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沦为千古罪人了，真是命运弄人。”
“这是什么话？难道万钧仙府和鸿道神尊还会冤枉了她不成！”
“就是，当初可是白玉京山岐王拼死杀出回京指认，怎会出错？”
“九幽从始至终也未曾否认，你这人莫不是喝多了酒胡话！”
万钧仙府是盘踞天霄界的庞然大区，是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圣地。众修士义愤填膺，全然不信周元生的话，吵吵嚷嚷指责起来。但见周元生气势莫测，到底不敢出头冲上前，过一阵后便气愤挥袖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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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昔日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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