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洗浴间事件发生后，书记许继武决心做做文章。
一直以来，许继武给人一个没有什么锋芒、待人接物客客气气的“掌门人”形象。在和校长吴若甫的共事过程中，除了干部任免不容染指，其他的大事小情几乎都是放手交给吴若甫去打理。吴若甫的学者光环加上性格果决，让人有事甚至产生风头盖过书记的错觉。
熟悉内情的都知道，这恰是许继武的高明之处。许继武深谙“执简驭繁”的为政智慧，在学校权力运行中充分展现出“握一子而动全局”的高超艺术,只要握住“管人头”这一核心命脉，其他其实也在期盼掌握之中。表面是看起来，吴若甫自主决策风生水起，实则每个重要岗位的人选都暗合许继武精心设计的“干部生态图谱”。这种“放事不放人、松权不松位”的治理智慧，既营造出开放包容的施政氛围，又确保了每个关键节点精准跳动，就连自信满满的吴若甫有时也不得不佩服许继武的“大智若愚”般的政治头脑。
在楚江大学要不要大批量进人的问题上，其实许继武早就对吴若甫的独断心存不满，但吴若甫打出的是“人才兴校”“人才强校”的旗号，这与时下的形势很是契合，许继武知道，如果自己这个书记强行反对，反会授人“不重视人才”的口实。
最近几个月，新进职工状况频仍，让许继武觉得正可以拿捏拿捏吴若甫。
在重大问题的决策上，许继武对自己的大学同窗好友现任财经学院院长梅大镛非常倚重。
见面后，梅大镛轻车熟路，继续以“到底谁是楚江大学的一把手”破题，将吴若甫凭借其学者光环屡屡越权行事进行了一番非议。许继武依然脸如止水，不为所动。等梅大镛说得痛快之后，淡淡地问道：“近年新进的人都很有个性的呢。”
“可不是嘛。我听人讲，历史学院这次进人最多，闹腾得也最厉害。”
“老梅你不要老是盯着历史学院的嘛。说说看，你对年轻人的管理有什么妙招？”
许继武的问话正合梅大镛的心意，他将早就酝酿好的想法说了出来。
听完梅大镛的陈述，许继武频频点头：“好，好，不谋而合，不谋而合。”
梅大镛走后，许继武绕开吴若甫，迅速和班子成员一一交换意见。思想统一后，便马不停蹄召开党委会议。
由于事前准备工作到位，几乎所有班子副职都赞同要对近年新进职工从严管理。最后，会议达成共识：今年进校的40名职工全部下派到二级单位进行为期半年的实践锻炼和思想教育。
这个决定让吴若甫大感意外。他知道，很多学院已经给新进教师安排了本学期的课程，这样一来势必会打乱工作节奏。刚说出自己的担忧，许继武似乎态度异常坚定，仅仅采纳了吴若甫“红头文件最好不要出现‘思想教育’这样的字样”的建议，便拍板敲定了年轻人锻炼的方案。
因为已经得到了本部门负责人的警告，新人们虽然心里怨气冲天，但再也不敢贸然发泄了，以免招至更严厉的惩戒。
尽管秦冰纶已经事前已经警告过新进的年轻人，但顾明远对学校的这个决定大失所望，觉得学校未免有点睚眦必报的小妇人的心眼。本来已经在暑假备好的两门课教案，看来只好暂时束之高阁了。好在周濂已经委婉作过提醒，顾明远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牢牢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它流露出来。
在正式到二级单位锻炼之前，学校人事处专门为40年轻人组织了一次为期一周的团建活动。美其名曰是让大家在青山绿水间放松放松，实际上是要给年轻人吃点“杀威棒”、上点“紧箍咒”。
这从第一天的开班仪式上就可略见端倪。
在许继武的授意下，分管人事的副校长江川的开班讲话可以用“疾言厉色”来形容。
只见江川面色阴沉地整理着西装领带，然后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台下的年轻人，用指关节重重敲击了两下话筒说道：“我想向助威提一个问题，开班仪式这样庄重的场合，你看你们的着装符合规矩吗？”
江川的话象闷雷在会场滚动。大家面面相觑，这才发现，五花八门的着装与台上江副校长西装革履确实大相径庭。几个胆大的人轻声嘀咕：“事前也没人通知呀。”
江川似乎早有准备，用手指了指嘀咕中的卞同峰：“你叫什么卞同峰是吧？请你站起来。听说你对学校意见大得很咧。”
别看卞同峰在无组织讨论时十分活跃，真正到了这样的场合却显得特别怯场，他满脸憋得通红，手指绞在一起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
“说说看，你有什么意见吧？”
“我……，还……好吧，也没……没什么呀。”卞同峰头也不敢抬，只低着头断断续续憋出中一句话来。
只这一下，所有年轻人都被震慑得蔫下了脑袋。
江川似乎没打算让卞同峰坐下，开始了自己的训话：“最近发生的‘筒子楼’事件，让我这个分管人事副校长今天不得不要给你们上以上规矩课！”
惶恐之中，江小北她们几个赶紧掏出笔记本来。
江川清了清嗓子：“三个问题！第一，谁给你们的胆子在‘筒子楼’纵火鼓噪？第二，谁给你们的权利在吴校长面前提出无理要求？第三，谁给你们的权利经常私下里非议学校的决策？”
三个连珠炮般的发问，让这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骤然紧张起来。几个女生拿笔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顾明远对江川声色俱厉的讲话十分震惊。说起来江川曾经给自己上过一学期的课程，当时的印象是温文尔雅、和颜悦色，怎么现在变得如此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了呢。顾明远几次涌起举手发言的冲动，想想周濂和秦冰纶的警告，最后还是将自己的情绪压制了下来。
讲到最后，让人更加意料不到的是，江川竟然给大家布置了一份作业：每人抄写学校文件——《教职工行为规范》三遍。
散会后，年轻人原来的那股冲动早就成了霜打的茄子，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回到房间，开始抄写起江副校长布置的作业来。
午饭后，正准备午休的年轻人忽然接到通知，全体进行10公里的急行军训练。年轻人们刚刚沉浸于青山绿水间的惬意瞬间吹散得无影无踪。虽然已是初秋，但太阳依然炽热，那些体质稍差的年轻人紧张的情绪溢于言表，周亚霏她们甚至眼里已经涌起了泪花。
拉练结束回到房间，夜幕已经降临，一些累得连举箸之力都没有，干脆瘫倒在床，放弃了晚餐。
顾明远、钟德君他们是农村出身，自幼没少干农活，体力倒还有余裕。吃过晚饭后，在钟德君连哄带劝，一帮人呼啦啦来到宿舍楼前面的一片开阔的岗地上乘凉看星星。
顾明远其实并不想一大帮人闹哄哄地在一起。为了不让大家觉得自己特立独行，也只好跟在大家的后面。看见大家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顾明远心里莫名地有些怜惜，便扬起嗓门表扬钟德君会选地方，还美其名曰将岗地称之为“观星台”：“这里多好啊，视野无遮无挡，远离灯火阑珊，隔绝尘世喧闹，简直是世外桃源啊。”
江小北带头响应起来：“瞧瞧咱们的顾老师，说得象诗一样，真有学问！”
肖志阳最近对江小北起了些念头。心里见不得江小北对顾明远的崇拜，便冷笑了一声：“顾老师真敢说咧，还世外桃源，这与江校长今天的要求可有点出入的。”
钟德君本来对肖志阳就看不顺眼，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个呼伦贝尔，真是扫兴得很。”
顾明远的兴趣顿时消散，再也懒得和众人说话，展开身体躺在草地上，独自望着满天星斗出神：深蓝的夜空仿佛就悬在头顶，仿佛只要伸手，就能从繁星点点的天幕中摘下几颗宝石细细把玩，偶尔有萤火虫飞过眼前，让人不禁想象流星划过天际。
顾明远脑海中忽然闪出“民国女学生”的身影来：她在哪里呢？此刻在干什么呀？
就在顾明远陶醉于一天星斗时，钟德君他们正热火朝天说着没有边际的话。
林书锦率先开口：“我们如今能悠然自得地仰望星空，但五年、十年后的光景又会如何呢？”
钟德君不屑地“哼”了一声：“无病呻吟。你们这些研究历史的家伙就爱瞎操心。未来的事，谁能预料呢？”
卞同峰总是扮演钟德君的反对派：“林书锦的话也算不上无病呻吟。我们刚一工作就被‘发配’到这里受难，确实是世事难料啊。”
蒋嘉琦趁机起哄：“卞老师你这是一石二鸟啊，真是厉害。”
肖志阳却挺身而出为卞同峰辩解：“同峰所言非虚，所谓的下派锻炼，不过是做些琐碎杂务，可不就是‘发配’么？”
众人的抱怨让顾明远的“星星大餐”变得有些索然无味。趁大家不注意，他悄悄地爬了起来准备离开，却招来了林书锦背后的小声嘲讽：“看看，你们这些俗人把雅人赶走了。”
江小北目光幽幽地望着夜色中顾明远的剪影说道：“他似乎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钟德君趁机为顾明远张目：“我看你还是珍惜眼前人，多花点心思琢磨琢磨呼伦贝尔吧。”
气得江小北踹了钟德君一脚：“难怪都说你们财经学院没有一个正经人。”
她的话招致肖志阳的辩解：“谁说的？我们财经学院也不乏正人君子。”
江小北的白眼在星光的映射下闪出光芒来：“克（去）一边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卞同峰似乎对前面的话题意犹未尽：“你们这些人啊，怎么说着说着顾明远又扯到两个学院去了？你们看着吧，这个顾明远不简单的，不出五年，他在我们这批人中会最先脱颖而出的，人家都懒得与我们同流合污。”
卞同峰的话悄悄地在众人心中楔进了一根刺。
沉默了半晌后，林书锦打了个响指骂道：“去他妈的，回去睡觉。”
众人纷纷起身作鸟兽散。
顾明远其实并没有回到宿舍，而是走到一个地势较低的树林附近继续观星之旅。说是观星，其实想借机静静地回忆、思念“民国女学生”，觉得那些碧玉玛瑙般的星辰中，一定有一颗是“民国女学生”。寻了半天，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干脆将刚才在岗地时起了兴的诗句接了上来：
良宵独立翠峰亭，信手拈来十斛星。
一粒玲珑红玛瑙，两珠闪烁紫风铃。
三蓬沉碧青松石，四点晶莹白玉屏。
应笑月华输五色，皎光漫溢照伶仃。
吟罢，他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穷酸文人的可笑。环顾四周，溪流潺潺、松涛低吟、虫鸣四起。反正无人能够窥见自己的窘迫，顾明远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得意地哼着小曲，回到鼾声四起的驻地。
培训结束仪式上，人事处副处长黄剑当场宣布了40名新人“下派锻炼”的去向：曹川、卞同峰、王垚被派往学生食堂，钟德君、林书锦他们则被派往总务处。
令人羡慕的是，肖志阳和顾明远都被派往人事处。
对这样明显的三五九等的分派，已经领教了厉害的年轻人们再也不敢提出异议。
顾明远对自己领受的“好差事”也是一头雾水。他哪里知道：这个安排是吴若甫亲自做出的决定。因为校长的心目中藏着一颗不可告人的私心：重点考察肖、顾两位，看看能不能为女儿吴雅娟觅得一位“佳偶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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