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蕾雅正呆呆地站在母鹿身后,满脸写着惊恐。
当艾法来到她身边,瞬间明白了芙蕾雅为何如此。此刻映入艾法眼里的景象一点儿也不比刚才血肉模糊的伤口雅观,甚至可以说是她从未见过的、炼狱般的画面。刹那间她头晕目眩,腹中翻江倒海。她退了两步,闭上眼,耳边响起一阵蜂鸣。隐约听到芙蕾雅焦急地呼唤她,她没办法理会。过了一会儿,她缓过了劲儿,做了一个深呼吸,故意背过身不再去看母鹿,说:“它会没事的。我们赶紧回去吧。”
“回去?”
“是的。算我求求你了,我的头很晕。”她牵起了芙蕾雅的手,轻轻摇了摇。
“我很难过,你竟然是见死不救的那类人。”
“它不会死。它和它的孩子都会没事的。”
“你在睁眼说瞎话。”芙蕾雅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冷言冷语的声音刺进她的耳朵里。
“也许你说得没错。可这是它的命运。生也好,死也罢,我们干涉不了。我们为它做得够多的了。”
“艾法。如果倒在那儿的换做是你的话,我无论如何会不遗余力地救你。”
这句话激怒了艾法。“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她跺着脚、红着脸叫道,“我不会在野外做这种事!”
“要是有得选择的话,谁会愿意在野外做这种事?”
“如果非要救它,就别牵扯上我了。我可得回去了。”
“艾法,相信我,你比我更适合干这个。瞧瞧你这又细又软的胳膊和纤长的手指,你天生就是在羊圈里给母羊接生的料。总有一天你得学会这个。”芙蕾雅挽着她的胳膊说道,“过来搭把手。”
“闭嘴!真的太离谱了!你竟然想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给牲畜接生!”
“你必须这么做。”
“你干脆叫我把月亮摘下来!”
“好吧。你可以一走了之,我不拦你,但我必须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听着,首先,你现在见到的小鹿将在一刻钟内被憋死。它甚至直到烂掉都不会落地。”芙蕾雅装作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艾法猜想她是在唬弄人,却没心情戳穿她,“而它的死亡将是一场惨剧的开始。要知道母鹿是不会只分娩一头小鹿的,肚子里大概还有这小家伙的兄弟姐妹。现在,小家伙把出来的路给堵了,剩下的几头也早晚会死。你以为这就结束了?我告诉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最可怕的。这些死鹿的尸体会在母鹿的肚子里发臭。你为什么捂着耳朵?听不下去了吗?我必须给你说清楚,它们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死得痛快的。你甚至会后悔刚才把它从捕兽夹上救下来的……”
“够了、够了、够了!”艾法反感而焦急地大喊着打断道,“告诉我,该怎么做!”
她以亲眼所见验证了芙蕾雅的说辞。
母鹿垂着头跪倒在地,半死不活的,见到她们也没怎么动。它的右后蹄子遭到捕兽夹重创,被撕裂的伤口正流着血,更不巧的是它正经历分娩的痛苦。先前被捕兽夹困住带来的惊惧和挣扎影响了这一过程,用接生婆的话来说是“难产”。这自然加剧了母鹿的痛苦。它的肚子依然膨胀得吓人,里面显然发生了不太秒的事情。芙蕾雅掀起了它的尾巴,这下艾法看得更清楚了——屁股里夹着一头乳鹿,小小的脑袋歪着从产道里挤了出来,身子还在母鹿的肚子里。乳鹿的眼睛是半睁半闭的,肿得像鸟蛋,红得发紫,像紫甘蓝;嘴巴微张,又细又小的舌头垂落下来。艾法好奇它是不是还活着。她憋着气侧着脸凑过去,微微地松了口气——乳鹿还有气儿,可它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内心深处对生命的敬畏战胜了恐惧,催促她尝试救下这位母亲和它的孩子,于是声音颤抖着问道:“快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
“你见过修女给母羊们接生吗?那些不能靠自己顺利生产的母羊。”芙蕾雅问。
艾法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算是见过,可看得不清楚。”她说,“和没见过没两样。”
“好吧,那我长话短说。”芙蕾雅说,“你得把胳膊伸进去。是的,你得伸进去,不能害怕弄伤母鹿。如果你担心这点的话,反而会害死它。你得伸进去,找到小鹿的整个身子,然后小心地把它弄出来。就是这样。”
“还是得换你来。”
“你瞧,”芙蕾雅将胳膊伸在艾法面前,“我的胳膊比你粗了一圈,手指又粗又笨。”
“好、好、好……”艾法硬着头皮站在母鹿身后,撩起修女服的袖子,右臂整条洁白柔嫩的胳膊露了出来。她实在难以想象这么稚嫩的胳膊竟然要承受生命的分量。来自母鹿身上的血腥混合着野生动物的恶臭,形成的刺激的气味肆意凌犯她的鼻腔,提醒她危急迫在眉睫。就像当初刚进牛棚的时候,她离远了一点儿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靠了回来,之后一直用嘴巴呼吸。
“我来按着它。”芙蕾雅一边行动起来,一边催促道,“你的动作得快一点。”
“我会的。”艾法应道。
芙蕾雅跨在母鹿身上,用身体压住了这个大家伙。“要乖乖的哟。我们很快就会救你的。”她抱着母鹿的脖子温柔地说道。它几乎不挣扎。艾法逐渐明白为什么动物们都喜欢芙蕾雅。
她鼓足勇气,将细长的手指贴着乳鹿湿漉漉的脑袋边上,僵住了。芙蕾雅不耐烦地用手肘顶了她一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咬紧牙关把手指塞了进去。母鹿抽搐了一下。事情比她想象得容易一些。她原本以为弄一些黄油来才不会那么困难,现在很轻易地便把整条胳膊探了进去,还顺利地在母鹿体内找到了乳鹿的躯干。她的手和胳膊是如此柔嫩、纤细,不至于会弄伤它。温热、潮湿、黏腻、不时蠕动的环境是乳鹿的天然襁褓,却令她排斥,只想着尽快把乳鹿拖出来。这一段时间对她而言格外漫长。
“你说的没错,”她摸到了另一头乳鹿的脑袋,说,“里面不止一头小鹿。”
“别担心,”芙蕾雅说,“只要把第一头弄出来就好办了。”
“没那么容易,它们的身体缠在一块儿了。”
“就像解死结,只要花点儿时间总会解开的。”芙蕾雅说,“从现在开始,不要着急。”
艾法明白着急是于事无补的,却难以自已。她咬着牙继续探索,一下就找到了第一头乳鹿的四肢,顺着其中一条腿寻到末端的蹄子,再试着将蹄子从另一头乳鹿的怀里送出来。她以为这不难,可她错了,试了三四次毫无进展,两头乳鹿之间的空隙实在太小,手掌翻转不过来。她明白必须先解开旁边的另一个锁扣,不得不一点儿一点儿腾挪胳膊。好在母鹿完全失去了挣扎的**,对她的妨碍仅仅是一阵阵痉挛。算上探出脑袋的那头乳鹿,母鹿身体里一共有三头鹿。她花了不少时间,才把它们的位置、朝向、蜷缩的姿势摸得清清楚楚。最外面的那头乳鹿会不会已经憋死了呢?她一边担惊受怕,一边催促自己动作再快一点。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掌触碰到了乳鹿们的躯干,手心感受到了三颗小心脏参差不齐的跳动。她的心脏和它们的一样,嘭嘭地飞快地跳动着。
有一瞬间,她觉得彼此心灵想通,她的灵魂似乎也与这些生灵连在了一起,一种独特的、温馨的感受在她的胸腔里漫延。这种感觉温热而令人愉悦,既包罗她对动物的慈悲的爱,也蕴涵着她对新生灵降生的憧憬。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想要领会生命的真谛不啻是奢望,可她多多少少见证了自然的奇迹,以及生命的伟大和奇妙之处。
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将它们救下。
她由衷感激自己的父母赐给她生命,还给了她一双巧手,哪怕在她的记忆中未曾见过他们。凭着这只灵巧的右手,她终于将一对乳鹿的颈脖分开。她花了十分钟,顺利地将第一个结扣解开了。很快,剩下的几个锁扣也迎刃而解。最外面的乳鹿的蹄子也能够从另一头乳鹿的怀里脱身。这下,它终于可以全须全尾地从兄弟姐妹身边剥离出来。她心里的靴子落了地。接着,她握着它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将它往外送。
乳鹿的上半身从母鹿身子里出来了。真是了不起!她为自己感到自豪。
“出来了!”她兴奋地叫道。
芙蕾雅连忙握着它的上肢,帮着艾法一起把它整个拖了出来。它还活着,满身血污,身体抽搐了一下,看上去奄奄一息。可它实实在在地活着,个头不大不小,也没缺胳膊少腿。艾法无比庄重地托着小家伙的身子,将它搁在母鹿面前的独活草上。母鹿瞅了一眼自己的孩子,似乎眨眼间恢复了精神。它颤抖着直起身子,移了两步,转身面对着艾法和芙蕾雅,绷直了后半身,缓缓发力。
艾法明白,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母鹿不再需要她的帮助。
没多久,另外两头乳鹿挨个儿掉了出来。三头湿答答的乳鹿在地上翻滚着、挣扎着,起不了身。母鹿咬断了脐带,吃了下去,然后肆意地舔舐小家伙们身上的胞衣,嗓子里发出幸福地、像是在哭泣般的呜咽声。过了一阵,小家伙们变得干净了一点儿,四条小细腿支棱起来,睁开眼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当它们见到母鹿,本能驱使它们来到母亲身下进食。
见到了这一幕,女孩们欢笑起来。
她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为了拯救这四个生灵而疯狂地庆祝。艾法抱着芙蕾雅,感受着女孩柔软的身躯,芙蕾雅也抱着她。她们注视着彼此漂亮的眸子、小巧的鼻尖和嘴巴,面对面欢笑着、转着圈、跳跃着,直到头晕目眩、甚至太阳下山也不愿停歇。
可这场庆祝并没持续很久,身后一阵窸窸窣窣打断了她们。原来乳鹿们刚喝了没几口奶,母鹿拖着伤腿着急往前赶路。艾法不清楚它们将去哪里,不过能够理解母鹿远离两位救命恩人的做法——虽然是人类救它于危难,却也是人类害它落入陷阱。谁知道人类接下来会做什么呢?它是一位母亲,为了孩子们冒不得半点风险,必须时刻提防居心叵测者,要是有可能的话,它最好尽快回到它的同伴们身边。离开前,母鹿回头看向女孩们,她们也停下转圈看向它,两边对视了片刻。
母鹿依旧是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眼神。
女孩们期待它会做些什么,可它并没有。半晌之后,它扭过头朝前面走去,乳鹿们围着它缓慢移动,渐渐消失在树林里。对于一个母亲和三个新生命而言,前途路上还有更可怕的艰险。
艾法望着它们离去的背影,彻底舒坦下来。周围的空气变得清新,她终于能够痛快地享受春天的气息。一阵沁人心脾的微风袭来,吹散了环绕在她身边的血腥味,她却感到后背一片湿冷,瑟瑟发抖起来。原来,她身上的修女服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汗水和血污浸透,手臂上也满是粘稠的血水。她干脆用尚且干燥的裙摆把胳膊抹干。
“我们得赶紧回去,”芙蕾雅靠了过来,挽起艾法,一边拉着她往修女院走去,一边说,“你不会想让嬷嬷看到你这副样子吧?她会以为你杀了人的。你得赶紧回去洗个澡。”
“我的衣服真的脏透了。”艾法不无担忧地说。
芙蕾雅提起艾法身后的修女服裙摆,接着把它当着抹布,熟络地也将双手上沾着的血污抹在了上面,说:“我会帮你把衣服洗干净的。”
“问题是——我没有可以换的衣服。”艾法不满地看着芙蕾雅,把自己的裙摆从她手里抽了回来。
“可我有。”芙蕾雅笑着说。
“谢谢你……”艾法难为情地向她道谢,将自己裙摆又递还给芙蕾雅。
“不客气。”芙蕾雅接过裙摆,继续擦起了手,“不过我的衣服是哈莉特嬷嬷一针一线缝起来的,我不能免费借给你。看在女神的份上,衣服的租金是每天三便士。”
“如果你不是开玩笑的话,就是想钱想疯了。”
“我允许你赊账的哟。”
“既然如此,那么我的接生费是一先令!”艾法说,“另外,由于是出诊,所以得再加十便士。”
“你的这笔账得算在那头鹿的头上。”
“你是它的监护人,所以这钱得你出。你知道什么是监护人的,对吧?”
“知道的,我在书上见过这个词。问题是我没钱,所以这笔钱得记在我的监护人头上。”
“太巧了,我也没钱。所以,你得找我的监护人要衣服的租金……”
女孩们手拉着手朝林外走去。
艾法一边与芙蕾雅拌嘴,一边暗自庆幸随她走进了这片有些慎人的林子里。要是她没跟着过来的话,母鹿和它肚子里的孩子们此刻一定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而芙蕾雅则只能无奈地看着它们垂死挣扎,却无能为力。一想到这样的画面,艾法便觉得后怕。现在,她不仅救下了四条生命,还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哪怕这是一位非常难缠的、给她的生活带来无数波折的朋友。
“听好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芙蕾雅警告她说,“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可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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