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艾法在自己看来突然长成了一个大人。
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她办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她很可能是这里的所有女孩子中第一个触碰新生命的,意味着她比同龄人见识得更多,也承担过更多的责任。她不再在她们面前畏畏缩缩。她念起刚出生的乳鹿在她手中的湿漉漉的触感、母鹿含情脉脉地注视它的眼神,回味着芙蕾雅在她怀中的柔软躯体、朝她盛开的花朵般的笑容,脸上不禁挂起微笑。
她恐怕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和芙蕾雅转着圈庆祝时的两人之间的温存。她有些后悔太早松开双手,没能让芙蕾雅在自己的胸口停留得更久。回过神,她偷偷地在人群中瞅向芙蕾雅。这位令她在意的女孩依旧腼腆,总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艾法却愈发开心了,因为只有她见过芙蕾雅的另一面。这朵害羞的蔷薇只会在艾法面前毫无顾忌地绽放。艾法也因为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而变得开朗了许多。她实实在在地看清了一些事物。她猛地意识到,她和芙蕾雅的性格过于相似——两人似乎都是内向的。她想试着去接触世俗。于是,她鼓足勇气,再一次去向同龄人打招呼——尽管依然没什么人会做出回应;也会在与修女们擦肩而过时欠身致意。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你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我的朋友。”早餐时,吉纳维芙靠了过来,对艾法说。她们最近似乎能够正常交流了,可艾法听得出来,最后的几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似乎有些刻意。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美妙的事情,在无数个我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朋友,你说是吗?”艾法沉浸在伟大成就的喜悦之中,兴奋地回道,并视图将这份喜悦通过某种方式分享给她。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吉纳维芙不识趣地回应道,“对我来说,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家里人过来把我接回去。”
“我说的美妙的事情,是关于新生命的……”艾法几乎要将她和芙蕾雅之间的秘密脱口而出。
好在吉纳维芙压根没听艾法说话,全然聊着关于自己的事情。“我要回去,这儿什么也没有,”她放下面包和汤勺,抱起胳膊,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道,“在这儿活着和苦行僧没什么两样,这日子根本就没法过。”
艾法无奈地停止自己的话题,问道:“你说要回去,是回哪儿去?”
“回家,回我父亲的城堡,回那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闺房,而不是和你们几个小家伙一起挤在那个臭熏熏、闹哄哄的集体宿舍里。我已经待腻了。哪怕回去嫁人,也比让我再待在这个鬼地方强。不过嘛,艾法你大概是无法理解我的。”
“这话怎么说?”
“因为这个话题会牵扯到亲情……”
“也许你说的没错,可你不用继续说下去了!”艾法猜到了她的恶趣味,果断地打断道。
“你是一个杂种,不是吗?”吉纳维芙没搭理她,用着嘲弄的语气,对她笑道,“你这个不知道自己姓氏的家伙,天晓得你的母亲或是父亲是谁。还是说,他们俩你一个也没见过?”
艾法感到自己被深深地伤害了。
她视图把吉纳维芙的话当作玩笑,可她实在平息不了心中的愠怒,生气地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拳头。自尊受到冒犯是一方面,后悔将她看作朋友并视图将喜悦传递给她是另一方面。眼看她又气又恼、无法抑制情绪的时候,吉纳维芙的跟班——赖安妮凑了过来,发声道,“要我说,最美妙的事情,当然是和朋友待在一起啦。”她瞥向吉纳维芙另一个跟班肯德拉,寻求赞同地问道,“你说对不对?”
“对,对……”肯德拉毫无主见地附和道。
赖安妮转过身,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向吉纳维芙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做声,然后扭头看向艾法。“我亲爱的艾法,”她牵起了艾法修长的手,热忱地问道,“跟我说说,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好事?”
艾法抽走了手,怒气冲冲地看着她们三个,没说话。
“别搭理吉纳维芙,她总是爱开些不适时宜的玩笑。就把她当作空气好了,”赖安妮调侃道,“有哪个傻瓜会为了空气而恼火呢?”
艾法没做任何回应。
“我们是朋友,难道不是吗?”赖安妮说,“吉纳维芙、肯德拉、还有我,一直以为和你早就成了朋友的。你要是不这么想的话,我们真的会很伤心。我们是朋友,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艾法依旧沉默着,狠狠地盯着躲在赖安妮身后的吉纳维芙。
“我知道你还在生着气。可是,为吉纳维芙这家伙生气不值得。”赖安妮挑起一边眉毛,说,“我也常常被她惹得捶胸顿足,有一回整整有一个礼拜没搭理她。她实在惹人厌。不过话说回来,每个人身上都有改不掉的毛病,而朋友之间就得相互包容。你会包容我们身上的小毛病的,对吧?”
“嗯……”艾法微微点头,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
“那就对啦!我们还是朋友吧?”赖安妮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当然。”艾法心软地回道。
“既然是朋友,那就跟我们聊聊吧,最近有什么新鲜的事儿?”
“赖安妮、肯德拉,还有吉纳维芙,我实实在在是把你们当作朋友的。”艾法彻底放下戒备,说,“你们猜的没错,确实发生了一些美妙的事情。我无意吊起你们的胃口,不过这真的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而我非常想和你们分享我的喜悦。可是,我答应过芙蕾雅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任何人?我们不是任何人,我们是你的朋友。”吉纳维芙插嘴道。
“你说的没错,我们是朋友。”艾法说,“可是芙蕾雅一样也是我的朋友。或许她也是你们的朋友。”
“这可不好说。”肯德拉插了一句。赖安妮偷偷地用手肘顶了她一下。
艾法似乎没注意到赖安妮的小动作,说:“也许还不是,可我猜你们也想和她交朋友?”
“哼……”吉纳维芙不屑地笑了笑。
“当然!我们一直想和芙蕾雅交朋友呢!她是一位很迷人的孩子,我们很想认识她。”赖安妮故意放大声音,把吉纳维芙的笑声盖了过去,“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朋友嘛,总是越多越好的。”
“你们一定知道,她来这儿有多久了?”艾法问道。
“有些年头了,反正比我们都久。”赖安妮答道,“我是两年前来这儿的,吉纳维芙和肯德拉比我稍晚几周。我来的时候她就在这儿了。”
“我听修女说她出生在这儿,”一旁的肯德拉说,“她从小就在这儿长大。土生土长。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她转向赖安妮。
“土著。”赖安妮答道。
“没错,就是这个词!”肯德拉说。
“我看,你想说的是‘孤儿’才对吧。”吉纳维芙插嘴道。
“你们认识她这么久,怎么会没和她交上朋友呢?”艾法又问道。
“瞧,艾法。这正是我们苦恼的。”赖安妮的声音听着有些心虚,“她不爱说话。我认识她两年来,从没见她主动开口说话。我们该怎么和一个从不开口说话的人交朋友呢?”
“她怕生。这确实是一个难题……”艾法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觉得,多点儿耐心的话,自然而然地会有搭上话的机会的。”
“我们得有共同话题。你能明白吗?共同话题……我是说,我们想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什么。艾法,也许这里只有你清楚。”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艾法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是说你也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东西,不是吗?”
“也许是吧。”
“那么,你一定知道她把它藏在……”
赖安妮的话正说到一半,突然一个尖酸的、女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令在场的女孩们不寒而栗。“小姐们,抱歉打断你们的对话。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可曾想过现在是上语法课的时间?”说话的是一位年纪在四十岁上下、长相严厉的修女,叉着腰站在食堂门口,“现在,立刻给我去教室。”
“遵命,夏洛特太太。”艾法、吉纳维芙、赖安妮、肯德拉唯唯诺诺地答道,接着排着队归还餐具、离开食堂。
艾法低着头,走在队伍的最后头,远远看去像是受到教训有些失落的样子,内心却是在暗暗发笑。她很庆幸见习修女导师夏洛特太太的出现打断了她与三姐妹的对话——因为芙蕾雅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当作**,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艾法同样也不愿让芙蕾雅的**暴露在这些人眼前。至于三姐妹的好奇心能否被满足,其实她一点也不在乎。
至于她不太在意的事物,还有夏洛特太太在语法课上教的名词变格法。
整个上午,夏洛特太太在黑板上一遍又一遍地书写单词,以及极为复杂、多变的词缀。她和芙蕾雅,还有其他女孩们一起在教室里待着,却几乎没记住多少。这些单词既有阳性、阴性,还有中性;根据其词性,单词的变格形式有所不同。其中多多少少有规律可循,但要熟记规律颇为费力,令大伙们叫苦不迭。海姆人平时说通用语,发表在纸上的公文却必须使用更严谨的贝斯语。人人都看得出来,贝斯语更官方、更准确、更高贵。通用语是属于海姆王国的老百姓的、低贱的、粗俗的,不仅如此,它常常词不达意。虽然没人会承认这一点,但是大伙心知肚明。似乎更复杂的事物便是更好的。
艾法觉得自己最近总是在做一些非常困难的事情——不单是学习语法,还有打理牛棚、处理自己的人际关系。这令她心力交瘁。她花了好大力气才撬开芙蕾雅的心扉。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有能耐再给野鹿接生一次。这是她会铭记一辈子的事情,可她绝不想经历第二次。
整整三个钟头过去了,可怕的语法课快把大伙逼疯了。有的女孩出神地望着窗外,魂儿早被草原上的蝴蝶勾走了;有的低着头、握着羽毛笔,看着挺认真的,其实却是在纸上乱涂乱画;还有一些和同桌交头接耳地聊着天。叽叽嘈嘈的话语声在课堂间此起彼伏,惹得夏洛特太太不快地用拳头敲击黑板。就在这个脾气不太好的修女近乎奔溃的时候,钟声响了。
午休时间到了。
艾法兴奋了起来,因为她又能和芙蕾雅在牛棚里独处了。女孩们个个都坐不住了,她们的屁股几乎离开了椅子——就那么一英寸,就等夏洛特太太的“下课”信号响起,便会像快乐的雀儿一样奔向屋外的大草原。艾法想象得出大家从教室里鱼贯而出的场面。夏洛特太太从不拖课。可不同于以往,她这回迟迟没说出“下课”俩字,还拧紧了眉头。
艾法从她那满面狐疑表情里隐隐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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