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花树新枝抽芽，繁花盛开。
渔夫小心翼翼的将手里两朵娇艳欲滴的花插在船棚上，收了网，将肥鱼鲜虾倒进竹背篓里，正要放绳回家，远远瞧见一个青衣公子匆匆向他招手。
苍栾抱着一本板砖厚的书，气喘吁吁的跑到船边，先向渔夫道了谢，便抬脚上了甲板。
“公子要去何处？”渔夫摇起船桨，渔船缓缓在江面荡开波纹。
苍栾望着雾里重峦叠嶂的山峰，忽然就改了主意:“劳烦您将吾送去桃源镇，好久没回去看看了，这段时间难得有空闲回来。”
闻言，渔夫瞧苍栾这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打扮，只当他是告别家乡远去科举的读书人，便热情活络起来。
“如今的桃源镇和五年前早就不一样啦，我们有神灵庇佑，再也没有受到邪祟妖物侵扰。花树绵延三里山头，四季不衰，很多人都慕名前来游赏，镇子也扩建得越来越大啦。”渔夫悠然的摇着船桨，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同苍栾闲谈。
苍栾不善言辞，只是点点头，低头翻开了手中微微泛黄的书，将腿支了起来，专注的看起书来。
原本微挑的柳叶眉，随着一页一页的后翻皱了起来，此刻只怕是一只蚊子误撞眉间都能被夹死。
他抬头看了一眼渔夫，半晌，终是开口:“…那个，请问，为何白璃在这史书上以‘妖妃’冠之？吾若没记错，这白璃也是出身于桃源镇吧？”
渔夫手上的动作停了两拍，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临谐帝被这白璃迷了心智，犯下种种天理难容的大错…六年前的那场叛乱，逼着他亲手杀了白璃，将白璃的尸身送回桃源镇安葬后，他就彻底疯了……直到去年，传闻他自戕于宫中，他的弟弟继位，改朝换代，这才慢慢好了起来。”
苍栾抿唇，将书合上收入怀中，轻声喃喃:“不该如此的……”
渔夫没听清他的低语，以为他是心绪复杂，就没再说话，专心摇桨。
天降微雨，雾气渐浓，渔夫哎哟喂的吆喝了一声，对苍栾道:“这雨连绵细密，江面寒凉，公子快进船舱避避雨吧！”
苍栾不语，只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油纸伞来撑了，仍旧纹丝不动的靠在船头。
渔夫咕哝了几声，以为读书人自爱这些风雅之景，便不再多说，披上蓑衣，加快摇桨的速度。
等桃源镇的影子在雾里渐渐清晰时，渔夫正要喊苍栾下船，回头却发现本端坐在甲板上的人早已不见踪迹，空留几枚被雨淋湿的铜钱整整齐齐码在那处。
苍栾一手持伞一手揽书，如雨燕般在江面轻盈跳跃，足底带起点点水花。一条小青龙出现缠绕在他左臂上，一边用爪子捋胡须，一边昂着头朝他哼哼唧唧。苍栾心中窝火，原本就冷淡的面容更是阴沉。
“你替吾去问问天帝，白璃的魂是否已入轮回，还有…” 苍栾微微眯眼，“去把那个游手好闲的人请下来，如果不愿意来，就说吾办完事回家就和他分了！”
小青龙深知苍栾这次是真的怒了，忙不迭甩着尾巴飞入空中。
萧沐渡缓缓睁眼，黑曜石般的墨色眼瞳瞬间恢复成琉璃般璀璨的碧绿。他疲惫的揉着太阳穴，不消片刻，眼里的迷茫尽数消失，却染上不可言说的悲切。一旁寸步不离侍奉着他的神女心中大喜，连忙派人去通知天帝，坐到榻前握住了萧沐渡的手，眼泪花花:“终于舍得从凡间回来啦？怕你渡不了凡间这一劫，差点就要亲自下去把你的魂捞上来。”
萧沐渡勉强扯出一个笑，宽慰她道:“若是阿姐去捞了我回来，这劫就算没渡过去，是要受天罚的。阿姐不是不清楚，这天罚的威力有多可怕。”
神女萧沐汌用手帕揩去眼泪，说:“天罚又如何？只要你能回来，天罚阿姐替你受着！”
萧沐渡心中暖了几分，抱了抱她:“莫说这种话，我不是…回来了吗…”
两人相依为命近千年，没人比萧沐汌更了解他。只一句话，她就听出他情绪不对:“怎么了？可是在凡间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事？”
萧沐渡沉默了一会儿，将下巴抵在了萧沐汌肩头:“阿姐，你有很喜欢过一个人吗？”
萧沐汌轻轻拍着背的手顿住了，心中暗想不妙，回答道:“自然…自然是没有的。”
闻言，萧沐渡早有预料般笑了笑，推开了她，与她面对面。萧沐汌瞧着他通红的眼睛，心中不忍，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阿姐虽然没有过心上人，但也见过身边不少人，因为爱上一个人，落得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的下场。说什么情呀羁绊呀，就不顾一切去追寻。可若那心上人真心爱你，会想要这样的结果吗？以命换命，不也是阴阳两隔，天各一方，说什么爱他，却是将痛苦留给了他。”
见萧沐渡依旧无动于衷，哪怕知道他就是这么个死性子，萧沐汌还是苦口婆心的劝他:“阿渡啊，那个人本就是你的一个劫数而已。凡人一生短暂，轮回才是他们的归宿，你若是强行逆天改命，只会让你们都受到反噬。你要是真放不下，我去寻神医求一瓶忘情露来，忘了就好了。”
半晌，萧沐渡终于开口:“阿姐，他…不是凡人…”
萧沐汌双眼猛然睁大:“你说什…”
殿外响起一声吆喝，守在门口的仙女齐齐下跪，给天帝请安。她立马闭口不言，整理仪容后，匆匆出殿相迎:“表哥今日不陪你那卷宗过日子啦，竟来得这般快。”
天帝顾泯对她露出温和的笑，随着她一起进殿，直奔萧沐渡榻前:“我听闻许多神君渡此劫后灵魂归位，丢了个一魂两魄，变得傻呆呆的。而我见阿渡这般神采，想来是渡劫成功，修为大成，真不愧是天界的标杆楷模。”
萧沐渡藏在锦被里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几乎陷入掌心，压住情绪嗓音沙哑:“…多谢天帝谬赞。不过有一件事我想问您…”
顾泯的唇角一直抿着笑，说:“什么？”
“您知道白璃吗？”萧沐渡死死盯着顾泯，墨色眼睛隐藏着深深的杀意。
顾泯愣了一下，唇角的笑却没有变，依旧是温和亲近的模样。他没有直视萧沐渡的眼睛，而是站起身背对着他，睨着一旁端坐着的萧沐汌，回答道:“白璃不是凡人，是两百年前妖首琉璃的转世。”
萧沐汌漂亮的凤眼闪过一丝惊愕，不可置信的看着顾泯，表情复杂:“可琉璃不是…被九仙以消魂为代价诛杀了吗？按理说妖丹碎，又用了禁锢法阵，他就相当于魂飞魄散了啊，怎么会有转世？”
顾泯轻笑一声，意味深长的说:“或许是当年诛杀未尽呢。琉璃为祸众生死不足惜，哪怕转世成一个凡人，也是他本体的一缕魂魄而生，消散于轮回之外，本就是最好的结果。”
萧沐渡低着头，眼里一片阴霾。
“好表妹，劝劝渡儿，别让他一时冲动做了不该做的事。时间也不早了，我也得回去处理卷宗了。”顾泯挥挥手，慢条斯理的往外走，萧沐渡双眼几欲充血的盯着他的背影，微微开合的嘴唇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只是咬牙，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等顾泯完全消失在云雾中，萧沐汌也顾不上仪容，上前抓住萧沐渡的手就止不住的发抖:“阿渡，忘了吧，世界上优秀的人多了去了，你与他不过相处人间数年，何必执着他一个？你刚刚也听出帝君话里的意思了吧，别再寻下去了…”
萧沐渡看着眼睛通红的萧沐汌，只感觉脑中乱七八糟的声音互相交杂拉扯，眼前更是阵阵发黑。胸中仿佛巨石堵压，他呼吸滞塞，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来人啊，快来人！！传太医，快去！！”
……
萧沐渡感到体内像是有一股气来回流窜，眼皮沉重的耷拉着，怎么也掀不开。他想说话，嘴里却被人捏着胡乱灌苦如胆汁的药水，顺着唇边溢出，流得到处都是。瓷杯药罐噼里啪啦一顿响，端水的宫女脚底生风，一群嫔妃跪在下面哭哭啼啼，场面一度混乱。
“噗——咳咳咳！！”药水混着暗黑的血，从萧沐渡嘴里大口涌出，他徒然睁眼，咳得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
太医蒙着面，默默提着药箱退到角落，贵妃悄无声息瞪了太医一眼，手脚并用爬到榻前，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您可吓死臣妾了…幸好您醒了过来，不然，不然臣妾就要随着你一同去了！”
沈妃也挤上前来，眼尾微红我见犹怜:“是啊陛下，您昏迷了两日，妾身寸步不离守在您身边，心里可是忧得厉害…”
萧沐渡撑起身，接过宫女呈上的手帕，揩去脸上污渍，轻笑一声，毫不手软地将手帕扔到了沈妃脸上，吓得沈妃惊慌失措，尖叫着跌坐在地上。他冷眼看着跪在地上抖如糠筛的沈妃，伸手抹了贵妃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笑吟吟的说:“怕什么？难不成朕还能杀了你们不成？”
两日后。
“此举怕是要遭人诟病，滥杀成性，有辱名声啊！”殿里乌泱泱跪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吵了半个时辰。萧沐渡大刀金马的坐在皇位上打哈欠，殿外女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到殿中，许多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萧沐渡单手支颐，懒散的把玩着指缝间的佛珠，对大臣们的指点充耳不闻。他起身下了玉阶，一步步走向殿门。空地上只剩下十几个瑟瑟发抖的妃子，被捆绑了手脚丢在冷冰冰的石板上生无可恋的挣扎，往日缠绵婉转的声音变得嘶哑破碎。前面的几十个早已人头落地，美目狰狞的望着大殿这边，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地上聚起几汪血潭，蝇虫乱飞，腥臭无比。他停立时，正巧刽子手一刀下去，血远远溅到他的衣摆上，宛如厉鬼不甘的血色爪痕。为此，他不仅不发怒，反而变得有些兴奋。
萧沐渡的唇角勾起一抹阴凉的笑，缓缓自喃:“唔…这样才对啊，早该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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