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泽荣最近的日子很平静。他白天照旧在店里帮忙做事，接外卖单，下班后如果有时间就去医院看望宋采怡，然后再回家。
现在家里只有宋泽荣一个人住，没有人需要照顾，这让宋泽荣在有些孤单寂寞的同时更是觉得难得清闲。这些年来他一直和宋采怡相依为命，母子俩吃住都在一起，后来的宋采怡又因为身体不好，身边不能缺人，所以宋泽荣把除上班以外的时间精力几乎全放在了她身上。
这样想想，宋泽荣确实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长时间独处的生活了。
五月份很快迎来了尾声，香港人民除了迎接陡升的气温以外，还要迎接今年的文凭考试结束的消息。
“我们颖颖今年是超常发挥！一定能考上个好大学！是吧，颖颖？”
宋泽荣和其他的伙计忙着在店里招呼客人，霞姐手下的活一点儿也没停，口中对自家女儿的称赞也没有停，骄傲自豪的神情溢于言表。
“老妈，我今天才考完最后一门耶，成绩还没出来呢！有必要弄得人尽皆知吗？”霞姐的女儿颖颖坐在前台旁边的一张小椅子上，腮帮子气鼓鼓的，“你再这样的话，我以后再也不来店里找你了！”
颖颖穿着十六中的校服，扎着马尾辫，粉红色的书包被她坐在屁股底下，圆圆的小脸红扑扑的，还点着几粒俏皮的雀斑。这是一张标致的脸，如果笑起来的话会很好看，但颖颖现在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哎呀，妈妈这不是为你开心吗！”霞姐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在意颖颖的态度，“考这么久的试也不容易，这样吧，颖颖，过段日子我和你老爸带你去旅游，怎么样！想去哪儿？”
霞姐的嗓门本来就大，一高兴起来更是控制不住音量，距离前台较近的几桌客人中已经有人转头过来看热闹了。颖颖脸上有点挂不住，便低下头，往厨房里面跑，正好撞上端着餐盘出来的宋泽荣。
“颖颖，慢点跑！”宋泽荣一只手稳住餐盘，另一只手顺势摸了一把颖颖的头，摸得她几根头发炸了起来，“没关系的，你妈妈也是为你高兴呀。”
店里的伙计们几乎都认识颖颖。以前有时候颖颖放学早，就会来店里找霞姐，和她一起回家，这么久以来，大家和颖颖早就混熟了，尤其是宋泽荣，或许是因为年龄相仿的缘故，他和颖颖尤为投缘，以前经常奉霞姐之命带她出去玩，不过前段时间因为颖颖要准备高考，两个人一直没有见面。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颖颖把书包往旁边的台子上一放，然后揪着宋泽荣的衣角撒娇，“阿荣哥，我都考完试了，带我出去玩吧！我不要和我妈呆在一起！”
“颖颖乖，等我下班再说。”宋泽荣好声好气地安抚了她一句，便继续去忙了。
颖颖的小嘴撅得老高，她不高兴地盯着宋泽荣忙碌的背影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在角落里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下了。
“颖颖！你阿荣哥太忙了，脚都不沾地了，不要为难他啦！这样吧，我带你去玩赛车好不好？很好玩的！保证你尽兴！”出菜口的伙计端出了餐盘，顺便打趣了一句颖颖，被颖颖一个眼刀瞪回去了：“我不要！我就要阿荣哥带我去玩！”
“呦，看来是非阿荣不可咯？这么专情呀？”伙计也不恼，笑嘻嘻地继续打趣她。颖颖一听这话反而不犟了，眼珠子骨碌一转，随即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那当然，阿荣哥是咱们店里最帅的，等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和他结婚，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伙计们一下子炸开了锅似的哄笑起来，霞姐拍了一下颖颖的脑袋，故作嗔怒道：“死丫头就会满嘴跑火车！你还得问问阿荣愿不愿意娶你呢。”
店里弥漫着快乐的气氛，大家都在为颖颖终于高考结束的事情而感到高兴，宋泽荣虽然被开了玩笑，但他并不在乎，只是一笑而过。
因为他在为另一件事而发愁。
每年的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高考的动向，家里有高考生的家庭迫切地希望着自己的孩子能考上一个好大学，为此他们甚至不惜求神拜佛，日夜祈祷。对于大部分的普通人来说，高考是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它不仅是高考生本人未来的希望，更是承载了整个家庭的希望。
而宋泽荣，就是那个没有抓住这唯一一次机会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宋泽荣觉得不甘，觉得痛苦，觉得自己本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磨砺，他焦躁不安的内心日趋平稳，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学生生涯到此为止的事实。
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可这并不代表他的内心从此不会为此而触动。
“阿荣，发什么呆呀？”
宋泽荣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同一个盘子刷了三遍了。
一个伙计正站在另一个洗碗池边上洗碗，他一边洗，一边侧着头看向宋泽荣：“你如果累的话，要不然就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刷。”
“不，我没事。”宋泽荣低着头，加快了手下干活的速度。
他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仍然在为当年高考失利的事而伤心。他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早就应该学会凡事向前看的道理，总是拘泥于过去可不行。
后厨一时间内无人说话，只有洗碗的哗哗声。
过了一会儿，伙计又开了口：“阿荣呐，我知道我这样说可能晚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只是文凭试而已，没什么的，一张纸断定不了你的人生啊。”
“我知道。”宋泽荣简短地回应，继续动作机械地洗着碗。
他尽可能地想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殊不知他越想这样表现，越能让旁人看清他心底的想法。
他怎么可能真的放下？怎么可能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他曾经是那么渴望能够考上大学，再找一份高薪的工作，改善自己和妈妈的生活，他努力了那么久，最后换来这样的结果，他怎么能甘心？
晚上，宋泽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每隔一会儿，就看一眼放在床头的，黎楚卿送给他的手提电话和BB机。
这段时间黎楚卿一直都没来消息，Coco给出的说辞是她一直在忙，而且最近是高考刚结束的日子，任何补习机构都不会在这个时间点上招生，所以宋泽荣现在也只能等。
宋泽荣意识到了自己的急切和不安在黎楚卿面前早已一览无余，心中顿时升起窘迫感。他没有想到，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地要与黎楚卿划清界限的自己，现在居然已经开始迫切地想要黎依赖楚卿给予自己的帮助了。
不过好在黎楚卿也没有让他等太久，过了不到一周，宋泽荣就接到了Coco的电话，说是黎楚卿已经为他联系好了补习社的老师，让他过来见一面。
宋泽荣心里的大石头可算放下来了。他翻找出一件看起来稍微崭新一些的白衬衫和一条卡其色长裤，把头发梳理整齐，破天荒地给自己的头发喷了发胶定型，甚至还给穿得有些掉色的皮鞋上了油，又在镜子前反复调整了好几次自己的仪容仪表后，才终于放心地出了门。
他走出楼门后，发现自家楼下居然停了一辆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劳斯莱斯，驾驶座上的人正是Coco。
“哇，宋先生，你今日真是身光颈靓，好威风呀。”
Coco把墨镜往鼻尖上一扒拉，端详着宋泽荣今天的这身行头，由衷地发出赞美。
“没有，就随便穿穿。”宋泽荣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眼里却充满了疑惑。Coco当然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她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稍稍一歪头，那是“上车”的意思。
宋泽荣打量着眼前的劳斯莱斯，咽咽口水：“你亲自接我去？”
“当然了！是老板要求我来接你的，我问她开哪辆车去，她说随便，那我就挑她最宝贝的一辆咯。”Coco俏皮地一笑。
宋泽荣小心翼翼地坐进副驾驶，扣了好几次才把安全带扣好，最后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关上车门：“那个，我们走吧。”
Coco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然后噗呲一笑，手臂一伸，直接越过他，帮他打开了靠近他那侧的车门，又重新关上：“这么小力怎么关得上车门呀？你也不怕开着开着掉下去。”
宋泽荣更不好意思了，他可不敢承认自己关门力度轻是因为害怕弄坏了这么高级的车。他低着头，两只手叠放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喘，就差把“拘谨”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Coco发动了车子，却没有立刻开走，而是偏头看着宋泽荣的侧脸。
“哎呀，放松点啦，我们也算见过了，不是吗？你就当自己在打taxi啦，当我是司机就好，反正我给老板当司机都当惯了的。”Coco豪爽地笑了几声，狠狠拍了一把宋泽荣的肩膀，然后一脚油门，往小区门口开去。
“哦……好的。”宋泽荣的声音依然显得拘谨，但心里安稳多了。
Coco很健谈，她很快就转移了话题：“话说啊，宋先生，我看你底子真是不错，随便一打扮都这么有型，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我真想不通那天你和老板去The Boathouse吃饭为什么要打扮成那样，是不是没有女朋友的男人都不重视自己的形象呀？哈哈哈……”
宋泽荣哪敢说实话，只能强装镇定地笑笑：“没有呀，我那天下班比较晚，就没怎么注意。我平时很注意形象的。”
才怪呢。
“是嘛……其实我觉得男仔也要注意自己形象的，不管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在拍拖，都要注意形象才行，尤其是像你这样本身就很帅的！长的有型，就更要打扮得有型呀，对普通人来说这是雪中送炭，对宋先生你来说就是锦上添花呀。”
Coco一边开车，一边花式夸赞着宋泽荣，一边还时不时地用余光瞟他一眼。
宋泽荣真的很帅，是那种毫无后天修饰，浑然天成的帅。Coco自认为自己见过的帅哥已经够多了，可是在黎楚卿约宋泽荣去The Boathouse吃饭的那天，当她看到穿得如此随意甚至邋遢，却仍然难掩帅气的宋泽荣时，还是忍不住地多看了他几眼。
真正有型的人，根本不需要昂贵西装和各种奢侈品的修饰，只要他这个人站在那里，就一定会引人注目。
“Coco，你为什么老看我？我脸上有东西吗？”宋泽荣突然问。
Coco知道自己偷偷摸摸的小眼神被发现了，但她很淡定笑了几声，谎话信手拈来：“是呀，你这里有一团黑黑的东西，不晓得是什么。”
“啊？我看看……”
“哎，别动！我来给你弄。”
Coco把车稳稳地停在路边，然后伸出手，装模作样地用手在宋泽荣的脸颊上摸来摸去，实则是在狠狠揩油：“嗯，好啦，脏东西弄掉啦！”
她的动作太快了，宋泽荣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就重新开动了。
“谢谢啊，Coco，我太不小心了，要是脸上有脏东西的话，去见老师可不礼貌。”宋泽荣难为情地笑了笑，“奇怪了，我明明出门前检查过很多遍的………”
“没事，你没弄到脏东西的。”
“啊？”
“啊我是说！脏东西我不是已经给你弄掉了吗？”
“哦，多谢……”
宋泽荣的神情还是有点懵，这副毫无防备的神态看得Coco心花怒放，打方向盘的动作都变轻盈了。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老师家门口。据Coco介绍，这位老师姓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曾经在某重点中学任职，现已退休，开有一间自己的补习社。他带过很多届准高考生和复读生，经验丰富，在行业内很出名，所以黎楚卿才会把他介绍给宋泽荣。
Coco摁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短发小女孩，还穿着校服，是季老师的女儿。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要来，礼貌地说道：“你们先在客厅等一下吧，我爸爸还没下课，他应该很快就出来。”
Coco和宋泽荣在小女孩的带领下坐在茶几旁，小女孩非常娴熟地给他们俩一人泡了杯茶，然后就背上书包，出门上学去了。
“季老师的女儿今年高二，也是明年夏天参加文凭考试哦，”Coco喝了口茶，说道，“你要是稍微努力点，说不定能赶上跟她一届。”
宋泽荣沉思了片刻，说：“不能只是稍微努力点，而是必须要赶上跟她一届才行。”
“哦？这么有志气呀，”Coco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好啊，那你就加油吧，如果你明年就能有大学上的话，老板肯定也很开心的。”
宋泽荣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喝茶。
黎楚卿开不开心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想早点考上大学只是为了能够尽早离开黎楚卿而已，这样他的处境才不会一直被动下去。他不喜欢被动的感觉。
况且这也是黎楚卿对他的要求，黎楚卿那天在办公室里明确表示宋泽荣只有一年的时间学习，也许到了明年文凭考试结束后，不管宋泽荣的考试结果如何，黎楚卿都不会继续资助他了。
虽然黎楚卿并没有这样表示，但宋泽荣已经做好了一年后被黎楚卿抛弃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季老师终于下课了，他从一间房里开门出来，脸色不怎么好看，和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女孩。
女孩的样貌眉清目秀，很是俊美，到肩部的中短发在后脑勺上扎成一个小揪揪，额前的碎发被打理到脸的两边。她穿着校服，左手拿着一个棒球帽，右手拎着自己的书包，脖子上挂着一个灰色照相机，淡然的神态中又带着些许戏谑，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一样。
“都快期末考试了还成天没个正形，迟到就算了，叫你复习的东西也没复习，十道题错五道，再这么下去老天爷都救不了你啊！我拜托你上点心吧。”
季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孩，女孩却满不在乎地回应着：“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你可别把我迟到的事告诉我爸妈……”
宋泽荣和Coco见季老师出来了，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季老师看见他们俩后，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握住了Coco伸出的手：“不好意思Coco小姐，马上到期末周了，学生多，耽误了一点时间。”
“没关系的，能理解。”Coco熟络地和他交谈着，“季老师，这位就是黎女士的弟弟，宋泽荣宋先生，接下来一年的时间要拜托你了。”
宋泽荣连忙颌首：“季老师好。”
季老师握了握宋泽荣伸出的手，收了收情绪，这才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宋先生今年几多岁了？”
“二十二。”宋泽荣回答道。
“哦……那你和其他补习的学生相比已经比较年长了。我听Coco说了一些关于你的情况，你十八岁就进入社会打拼了，在此期间一直没有再上过学，是吗？”
宋泽荣点头，心里莫名地一阵紧张。
季老师稍加思索，说道：“那好吧，我给你找几套题，你来做做看，我得掌握一下你现在的水平怎么样……”
季老师突然一皱眉头，侧身向门口望去，满脸尽是无奈：“阿雯？你怎么还不走啊？”
宋泽荣和Coco也向门口看去，刚刚那个下了课的女孩并没有离开，她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两腿交叉，书包吊儿郎当地只挂了一个背带在肩上，棒球帽叛逆地反戴着，照相机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黑亮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这边。
“季老师，我不着急回家的呀，反正提早回去了，我爸妈也不在家，你就多收留我一阵呗。”女孩一点挪动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宋泽荣。
“让你走你就走啊，你是不是又想让我call你老爸？”季老师有些头疼，他走过去，想把这个不听话的小兔崽子弄走，女孩却灵巧地一低头，从他胳肢窝下面钻过去，溜到宋泽荣身边。
“哥哥仔，你真的已经二十三岁了吗？”
女孩凑过来，颇为好奇地问着宋泽荣。
“哥哥仔，我叫段咏雯，段落的段，咏鹅的咏，雯是《红楼梦》里晴雯的那个雯啦，你叫什么名呀？在社会上打拼是什么感觉呀？没有爸妈管着应该很自由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你以前在哪所学校？你为什么走上社会这么久之后突然又想来上学了？你打算一直在季老师这里上补习社还是等开学之后去公立学校上学呀……”
“啊这个，我还不知道呢。”宋泽荣被问蒙了，一时说不出话，季老师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把揪过段咏雯的耳朵：“行了行了，好言好语跟你说话，你就是不听是不是？”
“哎哎！疼啊！”段咏雯吃痛地大叫着，她一路被揪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季老师就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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