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的亲卫是个命苦的小青年,被自家将军的好友坑去了前线,因为擅离职守被责罚,此时商讨内定的回京事宜,他依旧被两人猛打眼色。
于是洛之出列,内心战战兢兢忐忐忑忑,脚下步履不停,铿锵有力走到使者身侧,他甲胄兵刃未卸,于是行了个军礼,一张满是塞北风霜的脸涨得通红:“使者大人,小的恳请能晚三日归京。”
紫袍玉带的使者一双眼眯缝着,充满算计的精光在他身上燕子点水似的一掠而过,与身后夏翊的目光对视。两年的塞北风光确实给这位在蜜罐子里千娇百宠长大的世子爷磨练出不少心智与棱角,张丰年心里思衬,但是还远远不够,还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孩子玩笑。
他只是一笑:“当然可以,漠北距京都千里之遥,路途遥远,奔波也是在所难免,本官老了,身子骨也不中用了,想在将军这歇歇腿脚,随行医官也要给我调调我那水土不服的毛病,这意见真是提到我心坎儿里了。”
他满眼笑意的睨了燕翎一眼,“只不过——燕将军需得即刻出发”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封漆密信“陛下急诏,命燕将军八日之内必须归京,有要事相商。”
燕翎不闪不避,对上张丰年浑浊的老眼,“张大人,您可能不知,在收到我燕家儿郎战死沙场消息的前一晚,我在将军府遇刺。”
她自嘲一笑,战火粹炼出的沉稳与少女未死透的执拗在她眼里交织出张丰年不懂的情绪:“那刺客的弯刀离我喉骨三寸时,我嗅到他袖口有我兄长最爱的松烟墨香——”她意味深长的盯着张丰年的眼睛:“八年前,我燕家与陆家承蒙陛下厚爱,盛极一时,……听说,陆首辅还是大人座师?大人啊,正如您所说,您已经老了,在这宦海沉浮许久,陆大人曾是文臣之最,智多近妖,天下多少学子敬重的大儒,尚且在八年前锒铛入狱,抄家灭族,更何况你我这种小人物……这朝堂,比漠北风沙更蚀人心。”
张丰年面色微变,八年前陆家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或者是,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
当年陆家承蒙圣眷,红极一时,多少皇子大臣竞相巴结,他因为陆首辅监考,有幸远远瞧见过一面。
还是在贡院,陆大人端坐在台前,瞧着随行官员检查来往考生是否私藏抄纸等舞弊之物,他说是首辅,其实并不年迈,比他这种年年考却不得中的人要强的太多,晨光初透,青砖墁地的贡院笼着一层轻薄的雾,张丰年的年纪其实不是很大,虽然,比那位监考大臣的年纪要大得多,他隔着肃立的执戟卫兵,透过层层叠叠的桂子槐影,一双浑浊的眼,跟一双清亮的凤眼对上了,陆岐未语自带三分笑意,于他而言,眼前的白发老叟不过是千千万万考生中的一个,他只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但那通身由金钱权力堆砌出来的儒雅贵气,借助那双眼睛传递给暮气苍苍的学生,依旧让人神往。
陆岐的心思一向缜密,所有工作都办的无可挑剔,包括这次科考,张丰年入场的时候,朱漆考案早已备妥松烟墨,紫毫笔,砚池里也凝着贡院古井的活水。巡考官皂靴踏过青砖的声响,檐角铁马的清音,某间号舍的轻咳,梁上栖燕的振翅声,都与混着纸窗透进的桂花香凝成了贡院的味道,由耳,由眼,由心去参透。
张丰年坐在最末排,他看见了砚中倒映的云影,竟像他小时候临摹的《圣教序》残帖,他依稀听到家乡桂子送来的炊饼叫卖声,母亲的殷殷叮嘱,与墨香揉作人间烟火——原来家乡最平凡的,也能化入策论破题的灵光。
......
很快殿试。
他是榜眼。
张丰年很是有些官场运气,他本该被外派到边陲县镇,一点点攒资历,一点点靠近中央,慢慢往上爬,但是陛下怜他垂垂老矣,给他在学子监找了个闲职。张丰年也是这样想的,把他老母亲接过来,在京城安安稳稳的颐养天年。但是事情很快迎来了转机,张丰年站对了队,他是切切实实的皇党,在陆首辅锒铛入狱之后,皇帝似乎想起了有这么个人,似乎值得一用,于是短短一月,金钱,权势,美酒,良田,他都有了,他的心境越来越浮躁,割舍不掉的越来越多。一切的一切,造就了今天一双眼满是精光的张丰年。陛下果真是慧眼如炬的,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想的什么,特赐他此次可穿紫色蟒袍,跟陆岐的那件如出一辙,但是张丰年换好后,在铜镜前左瞧右看,他唤来左右,尽管得到的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但是他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对。此时,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夏翊和燕翎,两张年轻骄傲的脸庞如出一辙。他明白了,草堆里飞出来的山鸡,见过的东西就是没有凤凰多,通身的气度,就是不如那原本高高翱翔在天上的凤凰,尽管他把全身沾满了凤凰羽毛,他依旧不是凤凰。
时隔多年,他似乎又看见那双清亮的凤眼,逢人自带三分笑意,让人如沐春风“本次的策论就是这位先生写的?以家乡的炊饼入题,扣出王朝发展与经济民生的关联与措施,写的极妙。”
当时的张丰年甚至是讷讷的,他没敢抬头看陆岐,尽管论岁数,这位首辅比他年纪小的多。路歧似乎也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理理衣袖,就被身旁的一声声“陆大人”给叫走了。
很久之后,久到榜眼变成了张首辅,他才知道,当初的策论,并不登大雅之堂,照状元郎的话说,炊饼之流,也只适合待在乡野巷子里,这朝堂威严,若是连卖炊饼的都能粘上一脚,岂不成了笑话。
若不是路歧力排众议,张丰年也没有机会站上朝堂的权利中央,以寒门之躯,位列百官之首。
“治大国如烹小鲜,状元郎觉得,若是这朝堂连一张炊饼都安放不下,那又如何安放万万黎民。”
很长时间之后,张丰年才在同在翰林院的同僚那里听到陆岐为他辩护的话。他心里感激,但又不知道如何去感谢,后来确有一事陆岐用得上他,但是那也都是后话了。
彼时,主帐的烛火被燕翎掀出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夏翊指尖摩梭着案上舆图,在玉门关和长安之间划出一道浅印。“此去八百里加急,你带不走烽火台的黑烟,但是可以带走这个。”夏翊递出手中狼毫。
燕翎接过,指腹触到熟悉的纹印,是燕老将军亲自为燕家选的族徽。她骤然抬头,声音颤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这是……?”
“昨夜京里送来的,说是......当年燕府的东西,我想着,总要物归原主。”
“......这是我阿爷的东西。”
燕翎敛了神色,紧紧握住那狼毫笔“我不需要镇北侯府接应。”
帐外忽有夜枭啼鸣,她想起离京时,朱雀街的算命瞎子曾拽着她铠甲说:"姑娘命格里,藏着一段雪夜独行的卦象。"
她解下剑穗,那上面缠着的竟是夏翊去年赠的《黄石公》竹简残片,"但求主帅,莫在我坟前洒凉州产的葡萄酒。"
夏翊闻言轻笑,:"那便换成你偷埋在校场的女儿红。"忽又敛色,"若遇截杀,先毁你腰间玉带扣。"
燕翎瞳孔微缩——那带扣内侧,刻着兵部今年新制的城防图。
帐外,勤务兵小跑着牵来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四蹄雪白,正是燕翎惯骑的“踏霜”。马儿见了主人,轻嘶一声,鼻息喷出白雾,在风里凝成细碎的霜花。
勤务兵手脚麻利地检查鞍鞯,束紧肚带,又往马鞍旁的皮囊里塞了两块胡饼和一囊烈酒。他低声道:“燕副将,马喂过了,蹄铁也新钉的,跑起来稳当。”
燕翎点头,伸手抚过马颈,触手温热。马儿似有所感,侧过头蹭了蹭她的掌心,眼神温顺而忠诚。
勤务兵犹豫片刻,又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红绳系着,边缘已经磨得发毛。“这是……俺娘从庙里求的,保平安的。”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燕副将带着吧。”
燕翎微微一怔,随即接过,郑重地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她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勤务兵的肩,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少年眼眶发热。
远处,大营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主帅帐中的烛光仍亮着,映出夏翊挺拔的身影。寒风掠过,带着塞外特有的凛冽与苍茫。
“走了。”燕翎翻身上马,缰绳一抖,“踏霜”扬蹄而起,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没入融融的雪色之中。
勤务兵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许久才搓了搓冻僵的手,呵出一口白气,转身回营。
帐内,张丰年含笑拱手:"小侯爷戍边三载,战功赫赫。陛下特命下官携圣旨前来专门请侯爷回京受封。"
燕翎走了,夏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吊儿郎当,他斜倚案前,指尖轻敲佩剑:"哦?不知陛下要封我个什么?"
张丰年微笑:"自然是加官进爵。陛下有意让小侯爷入主兵部..."
夏翊突然冷笑打断:"兵部?去年我请调的冬衣,兵部拖到开春才送到,冻死我三千将士。这样的兵部,不去也罢。"
张丰年面色不变:"小侯爷言重了。边关苦寒,运输不易..."
夏翊猛地拍案而起:"是不易还是不愿?"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箭伤:"这一箭,本该刺在兵部尚书那老匹夫身上!"
张丰年眼中精光一闪:"小侯爷慎言。您这般意气用事,如何担得起陛下厚望?"
夏翊忽又笑了,他慢条斯理地系回衣襟:"使君教训的是。不过..."他缓步走近,压低声音:"听说上月突厥使团进京,带了三车珠宝。真巧,兵部李大人新纳的第十八房小妾,正好添了套红宝石头面。"
张丰年脸色微变:"小侯爷这是何意?"
夏翊退回座上,懒洋洋得拖长了声音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漠北的风雪,也该让京城的诸位大人尝尝。" 忽的,他冲着张丰年弯了弯眼 。
张丰年又变回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小侯爷,您这是要抗旨?"
夏翊把玩着案上令箭:"岂敢。只是..."他抬眼,眸中锋芒毕露:"陛下若真念我辛苦,不如先把克扣军饷的蛀虫处置了?"
张丰年叹气:"小侯爷年轻气盛,可曾想过后果?"
夏翊笑得前仰后合:"后果?"他一把抽出佩剑,寒光闪过,案角应声而落:"我夏翊既然上了战场,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张丰年盯着地上断木,忽而又笑道:"侯爷果然少年英雄。不过..."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临行前,太后让下官带给侯爷一句话。"
夏翊眉头微皱,心里暗衬这老妖婆又出什么幺蛾子,问道:"什么话?"
张丰年缓缓展开信笺,递给夏翊:"'阿翊,你母亲种的梨花,今年开得极好。'"
夏翊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剑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良久,夏翊收剑入鞘,声音沙哑:"...三日后我会准时启程。"
张丰年躬身:"小侯爷英明。"
夏翊背过身去,望着帐外飘雪:"告诉太后...我回去后,要喝她亲手泡的梨花酿。"
张丰年退出大帐时,听见里面传来剑鞘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
帐内,夏翊懒懒道:“我演的真好,对吧。”
良久,梁上忽的跳下一个黑衣身影,来人一展折扇,挡住下半张脸,眼波潋滟,无奈地笑道:“将军当真厉害,是怎么发现我的?”
“阿翊好警觉。"此时夏翊才仔细看清眼前人,正是陆枕河。
夏翊啧了一声,拨弄桌上宣纸的手仍旧不停:"陆先生暗闯军营,是想试试本将军新制的弩箭?"
陆枕河轻笑,忽的靠近,指尖抚过案头兵书:"两年不见,阿翊连杯茶都不肯赏了?"
"陆先生说笑。"夏翊懒得起身,就那么仰头看着凑过来的人,面上神色不显,微微一笑,烛光却映出他眼底血丝:"本将军的茶,两年前就被你泼在雪地里了,也挺好,造福一方水土。"
陆枕河越凑越近,袖中滑出支白玉簪,那是夏翊母亲遗物,也是当年的定情信物,陆枕河声音微微哑了,声音放低:"我替你找回来了。"
夏翊一把推开那没有分寸的人,面上神色关心,但是眸子带着讥讽的笑意:"从哪个相好枕边偷的,别到时候人家叫你还呢,陆先生还是抓紧送回去吧?"随即他伸了个懒腰,把洛之叫进来了,示意他把陆枕河押出去,“军营大帐有我朝机密,陆先生敢擅闯,就别怪本将军翻脸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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