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的。普通的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程雨莫也不过是一个会画画的普通人。
她在5岁时第一次拿起画笔,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和画画结下什么样的缘分。她只是普通地遵从本心,随心所欲地在美术本上涂抹。
那时候她还没有自己的房间,也没有自己的书桌,只是在厨房的那张桌子上画着。低矮的书桌上,橡皮擦的残屑堆积如山。
全家吃饭之前在画,等到爸爸妈妈吃完饭之后还在画。妈妈也惊奇了:“雨莫,不要一边吃饭一边干别的!”
程雨莫是个听话的小孩,被妈妈训了就老老实实捧起碗。
等到吃完了,妈妈看见程雨莫又开始画画,就连最爱的电视也放在一边不管不顾了。
爸爸这样说:“咱家姑娘就是这么认真,你别吵她,让她专心画!”他心满意足地拿起遥控器,妈妈白了他一眼,“今晚雨莫不看电视轮到你看了,你高兴了吧?”
程雨莫不知道,她这一画,就是十年。
因为喜欢画画,小学时选兴趣班没有丝毫犹豫,在美术绘画课那里遇见了李老师。
李老师不仅教美术,还教书法,她和老公一起开暑假班,专门解决年纪小又躁动不安的孩子们。学什么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不要让他们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程雨莫小小的,不起眼,听老师的课比什么都认真。又肯下心思,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李老师肚子里仅有的东西都教给她,她不消几天便心领神会。
李老师翻着她的作品,那时候还是美术本,小姑娘老老实实地一笔一划的画完了作业,老实说,比六年级的孩子们画得还要好。
李老师觉得不能浪费小姑娘的这种天赋,推荐家长带孩子去更好的地方学画画。
恰逢爸爸升职加薪,全家都喜气洋洋的,程雨莫顺理成章地换了学费,换了老师,也换了学习的地方。
她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沾沾自喜的心情一次也没有过。也许自己是有天赋的,但不是为了不浪费天赋而去画。自己只是一个喜欢画画、会画画的普通人。
爸爸倒是一直说:“咱家姑娘就是个这么聪明的小画家!”
爸爸说的夸奖太多,总感觉贬值了。不过,程雨莫还是觉得很高兴。
时间一晃而过,程雨莫升上初中。画画变成了一件离不开的事,就像生命的一部分。
可能我生来就是该画画的。程雨莫这么想着。而且,在这种年纪就已经找到了想要一生去做的事,是一种幸运吧?
她没什么朋友,下课时间就摊开素描本,在上面画画。
什么都画一点,小猫小狗,夹在书里的树叶,空荡荡的教室,楼梯口。器物的花纹,饰品,花篮,有某种气息的房间。
不过最喜欢画的还是女孩子。各种各样的女孩子,微笑的表情,生气的表情,紧张的表情。
摊开的双手,散落的头发,摆动的双臂。
大概也是那个时候,程雨莫隐隐约约发现自己喜欢女孩子。
说出口会引起骚动,表露出来会遭到冷眼。没什么好苦恼的,落到现实上的烦恼都是一回事。都只能远远的看着喜欢的人罢了。
程雨莫是个老实的孩子,所以只是把这件事作为一个稍微特殊一点的秘密忍耐着。
爸爸妈妈都处在职业中的重要时期,被委以重任,忙得脚不沾地。
程雨莫默默的退出他们的生活一点,用这种方式表达对父母的体谅。
中考考得很不错。你已经15岁,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中考结束后的高中也是自己填的。
还要继续画画。可能以后会成为美术生吧……程雨莫站在路边等绿灯,静静地想自己的事。旁边有一个小孩,呆呆地舔着冰棍,口水流到了下巴。
听说美术生就业很困难,而且会很贵。文化成绩也不能落下……另一个角度来说,不成为美术生也能画画……
刹车声突如其来,让程雨莫抬起头。
一辆不起眼的小车失控地脱离道路,朝这边撞了过来。
鸣笛声震耳欲聋。
有人在尖叫。
身边的小孩大哭起来。
要快点躲开……
程雨莫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身体在思考前先做出了行动。
她猛地推开了身边的小孩。
冰棍飞了出去,落在了花坛里。
救护车的声音。冰冷的红蓝色闪光。大哭的孩子。人海。喝醉了酒的肇事司机。
程雨莫躺在地上,疼痛变得越来越轻。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了。
后来她意识到自己被放到了担架上。周围都是担心的视线。
面前有一个年轻的人,嘴唇开开合合,但是她就是无法理解那张嘴吐出的语句。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搅动着,疼痛突然尖锐起来。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她只想问这个。
但是没有力气,视野变黑下去,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睡梦中听见爸爸在哭。爸爸怎么会哭呢?他总是笑呵呵地说着“咱家姑娘最漂亮!”
“咱家姑娘最聪明!”“咱家姑娘是小画家!”
妈妈虽然对爸爸的这个样子总是一副“你别惯着她!”的反应,其实她也很为“咱家姑娘”高兴。
程雨莫想起他们只会想到这样幸福的景象。绝对不会和哭泣联系起来,绝对不会这样凄风苦雨。
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像在颤抖着。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头虽然痛,但是程雨莫勉强集中精力去听。
“……还有多久才能……”
有一个不认识的大人在说话。
“起码要三个月……”
高中入学怎么办呢?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程雨莫想动一动,可是她像在深海底,只能徒劳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水面上。
被打碎的东西,有的是不能恢复如初的。
程雨莫的两条腿断成了三截。相比之下,右臂的伤还算轻的。
醉酒的司机想要赔很多钱抵罪,但是妈妈一定要他去坐牢。不幸中的万幸,那天只有她一个伤者。呆呆的孩子没怎么受伤。
他的父母一直提着什么水果什么花过来看程雨莫,只是程雨莫吃不下什么东西。
医生说了好几遍,右手是可以恢复的。神经是可以重新连接的。还是可以画画的。
不过要等三个月,要等完全好了,要认真地复健……
妈妈是护士长,所以可以时不时过来看她。程雨莫原本不想太依赖父母,但是每次都是她抓着他们的衣角不放手。爸爸透支了自己的各种年假,打起精神在医院里陪女儿。
他看上去还是开开心心的,也是他说程雨莫的手一定会好。“咱家姑娘年轻呐,什么坎跨不过去?”
但是程雨莫在小时候打碎一个她很喜欢的碗。她六神无主,急得找妈妈。
“这个碗还能拼好吗?”程雨莫拼过拼图,知道怎么拼比较快。
妈妈说:“碗碎了就是碎了,恢复不了啦!”
第二年的九月,新的高一又要开学了。
程雨莫在下雨的八月的末尾偷偷溜入校园。
那里很大,很气派,毕竟是远近闻名历史悠久的女子高中,也是她曾经憧憬的地方。
校园里的树都挺高。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不认识的穿着校服或者军训服装的女生。她们三三两两撑着伞,看上去怡然自得,已经和校园地融为了一体。
相比之下,程雨莫只是个外来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参加军训,没有军训服。校服也没有领到。
她只是撑着伞悄悄地在学校中走着,迷惘地看着这个她将要停留三年的地方。
程雨莫休学了一年,这是她以“留了一级”的高一新生的身份第一次踏入这里。
踩过潮湿的水洼,地面上倒影着乌云和蓝天并存的影子,空气里传来清新气息。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只是觉得在家里躺着,自己也要发霉。
医生说自己的手已经好了。因为不放心做过了许许多多检查,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经过痛苦的复健,那些东西应该通通都能回来才对。
然而不对。重新握起画笔的右手总有哪里不对。力不从心的感觉。总有所偏移,不稳,不是恰到好处。没有完美的,随心所欲的创作感。
就像在空荡荡的房间大声呼喊,声音怎么也传不到对面。
那只是个“小问题”。照理来说能够通过练习克服。可是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就连那个画画的人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每当她看见自己的画,不完美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不对!不对!不对!她的本能在心中咆哮。
医生被问得没有办法,只好对她下了最后通牒。“你的手与其说是生理上的问题,不如说是心理上的。我只能给你生理上的治疗建议,其余的爱莫能助。”
那是什么意思?程雨莫不能理解。
是我在自己限制自己?是我觉得自己不能做到?
想要画好,想要回到从前。心中每次闪过这个想法,拿笔也变得痛苦起来。
画画本来是一件开心的事,学到什么再去运用、一步一步攻克难关本来是一件开心的事……
都随着某些东西的破碎烟消云散,变成雨天潮湿的痕迹。
流进下水道里。
回过神来,程雨莫已经走到了教学楼的后面,面前是一排褪色的黑板报,她无意识地站在水洼中,雨水从伞檐落下。
这里几乎没有人。周围寂静无声。
她走近想看看黑板报,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排水沟里有什么东西。
橘黄色。是一只猫……?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猫呢?
傻家伙,下雨天怎么不知道躲一躲呢?
程雨莫默默地蹲下,把伞移到那个毛茸茸的橘黄色的蜷缩着的东西上面。
那东西在动。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看起来很虚弱。可能生病了,没有正常的猫会在这种天气窝在排水沟里淋雨的。
可怜的孩子,要救它才行。
程雨莫还在想要怎么救,从身后传来声音。
“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
“……!”
程雨莫好久没和陌生人打过交道,不知道自己在校园里会遇到这种危险。她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差点撞到那个人——连忙后退几步,脱口而出:“对不起!”
那个人是一个比她高的女孩。小巧的鼻子,和蔼可亲的圆脸,漂亮的杏眼。头发扎成马尾,不长也不短,显得很元气。
而且这张脸,怎么越看越熟悉……
那张脸上突然被高兴击中,漾出一个沁人心脾的微笑。眼睛微微眯起,笑得像浸透了日光的春天的花。
她说:“你是程雨莫吗?”
程雨莫想起来了。她认识这张脸,她认识这个人。
她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
“……林明晞?”
“是我啊!
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想,果然是你啊!”
林明晞是小学时候的同学,是在程雨莫知道自己喜欢女孩之前,最好的朋友。
那个时候,她们好得就像穿一条裙子。
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每时每刻待在一起。程雨莫心甘情愿画很多画送给她。有什么东西,总是想要分给她。
在林明晞因为父母工作原因要走的时候,程雨莫流着眼泪去送别。差一点点就要去追她的车子,差一点点就要说出“不想让你走”。
但是程雨莫是个老实的孩子,所以她只是在贺卡上写着“不要忘了我,我们是好朋友”。
和老朋友在高中久别重逢就像是什么超现实主义老电影里的情节似的。而且她们还要烦恼怎么把这一只生病的猫在不弄伤她们的前提下弄到安全的地方去。
林明晞自告奋勇地去门卫室借箱子,而程雨莫站在原地为猫猫撑伞。
望着林明晞远去的背影,程雨莫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林明晞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的活泼开朗,她一定过得很幸福。在没有我的地方……
“你不要总是那么消极啦!”林明晞看见自己这样,她一定又会这么说吧。
程雨莫心情复杂地微笑起来。
“所以你现在是高一新生咯?”
林明晞捧着装着橘猫的箱子,程雨莫将伞倾斜过去罩住两个人(和一只猫)。
橘猫在里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处于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奇异境地中。没有抓人伤人真是帮大忙了。
“啊……是的,因为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所以我休学了一年……”
解释起来很困难,而且要是被林明晞也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待,程雨莫就更想缩成一团。饶了我吧……她的心中充满着无法被解读的慌张。
但是林明晞十分善解人意:“这样啊,那我就是你的学姐啦!
叫我学姐怎么样?”
“你……怎么这么恶趣味啦……”
想叫也不是不行,但是程雨莫觉得不能就这么认输。自己好像脸红了。不会被她看出来吧。哇……
“开玩笑开玩笑!叫我明晞就好,我可以叫你雨莫吗?”
“可以、可以的。”
“我现在高二,在高中的文学社做社长,”林明晞把头转过来,热情洋溢地发出邀请,“到时候文学社会招新生干活,你要不来和我一起玩?”
“啊、但是我没怎么干过这个,文学社要干什么呢……?”
“很简单的啦!不懂的都会教。”林明晞眨眨眼睛,“而且还有第一手的稿子可以审,有一间办公室可以自习……”
盛情难却。不,比起说盛情难却,其实是不愿意丢失这个机会。明明好不容易才见到的……
程雨莫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把头偏过去一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她们肩并肩走着,雨的清新气息迎面扑来。晶莹剔透的露珠从树枝上滴下,什么东西在暗涌,吹落枝头的树叶,搅动水洼里澄澈的云影。
也许雨过天晴更符合现在的氛围,但是程雨莫不愿意那样。要是那样,就没有待在同一把伞下的理由了。
程雨莫送林明晞离开了校园。林明晞说不远处有一家猫咖,她认识那儿的老板,人还不错,也做点领养绝育的生意。
她们分别后,程雨莫应该回到校园,但是她的心无法平静。
想要再见到林明晞。想要再多聊一聊过去,或者现在,有关这所高中,有关明晞自己。
跟那样闪着光的人在一起,自己也会变得幸福……而不是在阴沟里躺着发霉。林明晞就是有着让人幸福的能力。
或者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吗?
我搞不明白呀……
不管怎么样,还要搞清楚一件事。那是程雨莫知道自己喜欢女孩后就铭记在心中的。
要搞清楚明晞的性取向。如果她喜欢男孩,那自己就做一个好朋友,在不远处默默的守护着她。
如果她喜欢女孩,那自己说不定、大概、可能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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