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很快开学了。
程雨莫是外宿生，中午不用回宿舍，可以逃脱点名的义务。
但是回家睡觉又太麻烦，而且爸爸妈妈已经很忙了，最好不要再打扰他们。
一来二去，中午选一个风水宝地，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是当务之急。
正好，中午的体育馆没有人来，所以程雨莫留在了体育馆，拿出素描本消磨时间。
这里仿佛被厚重的时间锁住了。在起床铃声响起来之前，作为不会被发现的寂静之地，程雨莫很满意。
她又开始画画。
这是从那时绝望以来，第一次重新捡起笔。已经不奢求画得多么好，只是想发泄，或者记录一种心情。
有关林明晞的，那种喜欢的心情……
程雨莫一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笔下的“林明晞”。又开始无意识的画她了。
心情坏一点的时候会自我吐槽，诶呀什么都不说就开始画别人，真是阴暗女同，真是恶心呢！但是多数时候程雨莫只是忠诚地画着。
不是为了追求什么完美什么创作，只是因为那个人的笑容太美好了，自己的心被牵动着走向了这样的方向而已。
说起来，上个星期六去参加了高中的社团招新。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操场上竖起了各式各样的帐篷，笑容可掬的学姐们向新生“推销”，成为自己的一员。
程雨莫根本就不用犹豫，直接冲到文学社招新地点。
老实说，文学社可真是个气派的社团。帐篷上没有破洞，有两张价格不菲的桌子，装饰的气球和风铃弄得非常精心漂亮。
这让程雨莫有点担心仅凭自己能不能行了。不过，等她一看到林明晞的笑脸，她就不得不加入了排队的队伍中。
明晞的眼睛好像在说“不能错过哦！”一样。自己都能脑补出那种语气了，也太犯规了……
文学社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自己已经拼尽全力地回答，剩下的就看明晞会怎么选。应该不会把自己排除在外吧。
会赢的吧。
程雨莫手一抖，线飞到外面去了。于是画上的明晞的头发显得杂乱起来。
程雨莫扁起嘴，哭笑不得地捂住脸，翻到下一页，开始画起那天的橘猫。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这就不是一件可高兴的事了。
那是招新末尾，程雨莫还想和林明晞说说话，如果要搬帐篷和桌子之类的东西她也可以帮忙。
但是另一个人出现了。
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优雅、成熟，高挑的身形，嘴角总是含着一抹笑意，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程雨莫认识她，她是就连程雨莫这种孤陋寡闻的人都有所耳闻的大名人。程雨莫可以数出她的一大堆头衔：
常年全年级第一的霸榜啦，身兼数职、即是学生会会长又是校篮球队队长啦，老师们的宠儿啦，市优秀三好学生啦；
新生开学典礼的那位代表高二年级演讲的人物就是她。
从各方面来说都很优秀的人。
而这样的人，在程雨莫的面前，亲近地和林明晞走在一起。两个人手挽着手，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天。
程雨莫一时吃惊，连自己的目的是什么都忘记了。她突然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如果林明晞不是单身了怎么办？
就像一盆冷水，程雨莫因为进入文学社的光明前景而燃起的热情被浇了个透心凉。
回到现实，程雨莫叹了一口气。手挽着手，很亲密的两个人。也许是朋友呢，朋友之间，也会这么做对吧？
但是如果是情侣呢？
一想到这种情况就一阵胃疼。诶，就不应该一腔热血上头，应该更加审慎地对待自己的情感的。
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自己又没有什么人脉或者情报。新开学的班上也没有朋友，大家都在军训的时候就抱好了团。
没有朋友对程雨莫来说也没事。可是正因如此，她对自己的高中的了解就只有自身所能看到的一点点，其余都是两眼一抹黑，还要靠林明晞大发慈悲地“接济”她。
而她敢直接去问：“明晞，我想知道你和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朋友吗，你喜欢女生吗，我可以喜欢你吗？”这种话吗？
不可能的啦！
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只能静静地在体育馆，阴暗地画画……
她几乎要叹气了——但是突然，一个人的走进了体育馆，打断了程雨莫的所有思绪。
一个背着书包，腋下夹着篮球的高挑女生。
面无表情的脸让程雨莫一时间没想起她是谁。但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她就是那个在林明晞身边的女生，沈昭！
当然不可能瞪出来。程雨莫甚至低下了身体，希望自己能够被体育馆的椅子挡住所有，不被发现。
她可应付不来这么厉害的人。还可能是情敌。
来到体育馆，也只是为了享受独处的氛围，整理自己的心情。绝对不是要剑拔弩张地和可能是情敌的女人打照面什么的……
沈昭突然抬起头来，朝程雨莫这边望了过来。
她看起来笑了一下，然后笑容就这么挂在了脸上。啊，就是沈昭的“招牌表情”，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请问有人在吗？”体育馆里尽是回音。
……明知故问吗？
呃话说我怎么暴露了……！
程雨莫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的小人已经欲哭无泪。但是表面上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无辜样子。
就这样假装是来体育馆睡觉地坐起身来。
“对不起我这就走、我在这里画画，不小心睡着了，呃……”
“中午要回宿舍睡觉哦，严格来说学生是不能留在体育馆的。”
沈昭在下面的座椅放下了书包，把篮球放在地上，走上体育馆的阶梯，朝程雨莫走来。
程雨莫简直想拔腿就跑，最后一丝理智让她强撑着回答，“……其实我是外宿生，不用去宿舍睡觉。”
“哦。”沈昭点点头。
她现在就站在程雨莫面前。仔细一看这个人还真是高。也许有一米七了？
她有着让程雨莫如临大敌的身高。而且她很漂亮，不是那种俗气的漂亮，是和整个人的气质浑然天成的相得益彰的漂亮。
“……怎么回事呀。我刚刚在问你，外宿生为什么不回家呢。”
啊！
一时间看呆了。什么都没听到。
程雨莫知道自己不能再看她的脸了，赶紧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保持平视前方的姿势。
假装身边这个人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前来巡视的……班干部，不是自己的情敌，不是沈昭，什么都不是——
程雨莫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我……觉得麻烦。”
也许沈昭点了点头吧。自己的脸一定红得不像样吧。
程雨莫只能继续：“我看体育馆没什么人，比较安静，就来这里睡觉，有的时间还会画画……”
素描本！程雨莫发现它在旁边的座位上，赶紧抢过来抱在怀里。如果被沈昭看见自己画的林明晞就糟了！
还好素描本停在猫那一页……
她用余光稍稍看一眼沈昭。沈昭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她。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呢？
程雨莫几乎以为对方要讨要素描本作为赃物，然后让她滚出体育馆了——
“啊，那对不起了，打扰你休息。”
沈昭耸了耸肩，那招牌式的微笑只消失了一瞬间，下一秒又回到她的脸上，
“从这个星期开始，校篮队完成招新，所以队员也开始训练了。我是队长，中午想加练一下，所以借用体育馆。”
“……啊，没关系，是我……擅自跑到这里来……”
沈昭什么也没有说。她顺势坐在了程雨莫的旁边座位上，用包含深意的目光看向这边。程雨莫整个人都想要跳起来，一边掐自己手臂一边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
“我觉得很少见，有人会在中午跑到体育馆里来呢。”
“确实，因为前几天都没有人来……”
啊，好像说错话了。把自己的前几天都来了的事情告诉这个人了。
沈昭嘴角的弧度微微变大了一点，好像在说“果然”。
“体育馆带给你什么感觉呢？一个人的，中午的体育馆。”
欸？问这个吗？！
莫名感觉自己好像在被面试的程雨莫皱起眉头，仔细思考。
不能随便回答，必须要那种真心实意的，不然就会被举报的。会被沈昭提到老师面前。要快点想……
“一个人享受孤独……，这种的，感觉像套话。呆在这里，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兴或者悲伤。我认为不能用这么功利的理由看待这个时候的体育馆。体育馆只是接纳了我，而我在这里，也同时接纳一个人的自己。”
没错，接纳。不论是痛苦还是纠结，只有一个人接纳这一切。接纳无法言说的喜欢，接纳画不出理想的画的自己。
就这样慢慢整理心情，慢慢振作起来。能振作起来的吧……？
沈昭真正地把头转了过来。她露出了可以称为真心的笑容——不是那种假笑——就像假面舞会上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间。
程雨莫什么话也无法说出。
只能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的唇角开开合合。
“你说的话就像《百年孤独》一样难懂。”
她真的好美。
这实在不合时宜，所以程雨莫咽下这句话，而是吐出另一句：
“……呃，百年孤独是什么……？”
“是一本书。告诉我们孤独不能带给我们任何的事、任何的教训。它只是存在。”
只是存在。程雨莫想象着沈昭穿着长裙，坐在桌前，翻动《百年孤独》的样子。虽然程雨莫并不知道《百年孤独》长什么样。
“啊，对不起，”程雨莫不好意思地抱紧了手臂，
“我虽然没看过这本书，但是感觉起来就是一本很晦涩的书呢……”
“确实，我也读不懂那本书。不过，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就有，想看可以随时借。你的学生卡就可以借阅，注意不要弄丢了。
还有，我看到你的素描本上面的画了。我是外行，但是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好像并不特别地想要刁难程雨莫。一个人在体育馆打篮球，当然也很辛苦。只是想要聊聊天什么的吧。
程雨莫也放松起来，感觉其实和沈昭一起在体育馆里也不坏。
起码对今天的事情来说，比起“遇见沈昭是恐怖而后悔的事”这种感觉，还是期待下一次见面更划算。
就算是后悔也晚了。而且这个人，说不定可以信任呢。高二的可靠学姐，尽职尽责的篮球队队长。
最好接受的地方是，程雨莫几乎与她没什么交集。有时候对陌生人更加能够吐露心声。
于是程雨莫这么说。
“其实我画得不好，因为我的右手受过伤，已经不能再回到巅峰时期了。”
“巅峰时期？”
“就是能跟得上脑子的时期……？或者说操控更加精准的时期。现在就是感觉不对。力不从心、做不到、没有进步，就像被困在一个地方了。”
“就像被困在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迷宫吗？”
就是那种感觉。程雨莫无奈地一笑。
迷宫，多么好的词。没错，沈昭能说出这样的词是理所当然的。
“右手，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程雨莫把右臂伸出来。现在看过去，所有的钢钉都拔了出来，所有的伤口都已经愈合。只有几道伤疤能证明这里受过伤。
医生说，不是生理的问题，是心理的问题。毫无疑问，那也是程雨莫无法明白的一座复杂迷宫。
沈昭没有触碰，只是认真地从肩部看到指尖。然后她轻轻点了程雨莫的手臂，让她放下去。
“右手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如果我有办法，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啦。”
“那么左手呢？”
“……欸？”
“我对画画一窍不通，但是我打过篮球。如果篮球只练右手，那么左手会被视作弱点，被他人紧盯击穿。”
沈昭抬起左手，将自己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所以我们也要训练左手，起码要到那种能够单独应付他人的程度。
不过抛弃惯用手去用另一只手谈何容易。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的感觉让人伤透脑筋。”
“篮球队的训练，果然很辛苦呢。”
“辛苦是次要的。我想说的是，不知道训练了多少次之后，左手熟练起来，右手没有退步，反而更加精进了。
就像跨过了一层屏障，来到了更高的地面那样。我不知道那应该叫做融会贯通还是厚积薄发……
但是总之是有用的。”
“会……会有用吗？”用左手画画？
“我不知道，我的经验是这样。”沈昭沉静地看着程雨莫，“但是人与人的经验总归有相通的地方，希望能够帮到你。”
“……谢谢你。”
程雨莫本来半信半疑，一部分脑细胞在叹气着想“这难道不离谱吗……”
但是看到沈昭的脸，又觉得相信她也未尝不可。虽然从没试过左手画画，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沈昭朝她点点头。程雨莫露出感激地笑容，“好，那我就先回去试一试……”她站起身来。
胸前的素描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纸页在空中哗啦啦的翻动，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
沈昭出于惯性想帮她捡起来，突然看见素描本上画的东西。
“……林明晞？”
程雨莫像一具凝固的死火山那样停住了。
“你画的人，是林明晞吗？”
沈昭在她面前，从地上捡起素描本，朝这边递过来。轻描淡写地如此说道。
话语比刚才更轻柔，但是却让程雨莫不寒而栗起来。
要去接才行。要说什么才行。
然而程雨莫只是傻傻地站着，处于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奇异境地中。
开口的时候，只能喃喃自语了一句自己也不知所谓的话。
“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昭歪着头看着她。原先的氛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场全开的锋锐的感觉，是属于学生会会长的气场，就好像沈昭在生气似的。
虽然她仍然在笑，可那不过是更深的一层面具。
“那是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要画林明晞呢？”
质问的语气太过冷酷，和之前给人以如沐春风感判若两人。
程雨莫无法回答。这样下去势必要说出“喜欢”不可。沈昭就是有那种逼人说出自己的本事。
不可以，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感情，不能让林明晞知道。
程雨莫后退一步，低下头，重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落荒而逃。
绕过一大堆座位，跑下楼梯。
脚踩在反光的篮球场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直到冲出体育馆，沈昭都没有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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