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新港城总是十分悠闲。
这并不是说新港城已经实现了人人均富的梦幻世界,而是新港城通常的早高峰是早上六点到七点,九点钟已经是可以开始商量早上第二顿饭是喝代餐奶昔还是吃合成肉卷的时间点。
而这就意味着一件事:九点钟是个人们正缺乏谈资的时候。
所以,五年来,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早上,全市人都会迫不及待地刷新手机、电脑或终端界面,只等本月的公共安全预示公告发布。
部门茶水间的聊天、公司下一场内斗,乃至于彩票节目的预测,没有人能提前拿到消息,都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这一条推送。
当然了,在等这一条消息之前,没有人会介意先来点开胃菜。
“我*,‘洞察科技被指滥用伪人样本,实验记录存在大规模造假嫌疑’——你真别吃了快看这个!”
“‘被重写的身体,被窃取的身份:洞察项目背后的真相’。洞察科技?我就说那群九州人不安好心吧!天父在上,教会就是太讲理了。”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新闻说什么的没有?洞察没了我们上哪用便宜的ICE去?”
“那你说这照片里是什么?”
“我去……”
松本贵之再次开启了车载隔音系统。
定制版“天照”的隔音相当不错,系统一开车内就安静得像个棺材,还是真由美主动在控制面板上点了一下,继续播放此前为了探听舆论而暂停的古典乐。
劳伦斯看上去志得意满,抢先开口:“很成功,总监,藤原做事还是那么麻利。”
随即他向前倾身,将手中的平板界面转为面向真由美。
屏幕上是一片色彩起伏的三维界面,数条曲线在中心交织,红色的“洞察科技”持续走低,而“望月重工”的蓝线则在下方缓缓反弹。
“公众愤怒指数0.82,对望月信任度的下降趋势基本停止,预计有回升可能。”劳伦斯读出数据,“本次舆情热区主要集中在西岬港区与里伯顿区,下层群体最活跃。媒体矩阵投放覆盖率九成三——基本完美。”
真由美脸上有了点满意,此前被谢若美电话质询带来的阴霾消散了一些。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角,确认每一根发丝都服帖地朝自己脑后梳去,这种自身外在的小小秩序感总是让她安定。
“总监么?只有四分钟任期了。”她拿自己开了个玩笑,当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时,真由美可以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对此我没有什么感言。”
“是三分五十八秒,请允许我指正,总监。当然,此事之后说不定您能更上一层楼呢?”
劳伦斯咂了一口咖啡,虽说这一年来随着真由美的上位他也随之飞升,但原产自东非的咖啡豆还是没什么机会品鉴的。
“哎呀,真不知道下次喝这咖啡是什么时候?”
“今晚上?如果洞察没打算抄我的家的话。”真由美随口道。
这话让劳伦斯笑起来。“我的总监,您这最多算犯罪预备,他们不至于真的做什么。”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感受到热带水果般的甜感主导自己的味蕾。
“只是可能会为你戴上手铐——但这你也尽可以放心。我之前有个客户也戴过,全视事务科的官网上也有写明其技术:它只会屏蔽一些信号的接收和传输,并没有入侵电子脑的可能。”
“你真的信?”真由美心知劳伦斯说的是事实,但她始终不能信任洞察。不过此时她也无意就此展开话题。
困兽犹斗。她想起这个词。不,她还没有被困住,她还可以翻盘。
真由美看着窗外斜对面警局大楼的方向。
定制版的“天照”太显眼,席颖便指挥松本贵之将车停在一条背街小巷里,位置不错,既隐蔽又能够听到街上的动静,随即她便下车去和此地的小帮派勾兑了。据她所说,帮派有帮派的作风,给点钱就打发不是能让他们永远闭嘴的方式。
真由美闭上眼,悄无声息地入侵了席颖对面的一个摄像头。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席颖的正面和三个帮派分子的背影,但无论如何放大,望月真由美也不能完全看清席颖的脸。
也可以吧。能安在这种背街小巷的摄像头造价当然不高,能听清席颖的话也够了,事实上她并不指望能从席颖的脸上看出那人的真实想法。
“……警官大人怎么贵步临贱地,来这儿找哥几个叙旧了?怎么,想让哥几个也坐一下您新提的豪车爽爽?”
“哼,我倒是很想提一辆——得了,我不是来跟你们几个贫的。一会儿有人要下车,我要你们做的很简单:不拍照、不靠近、不说话。能办这事儿吗?”
“当保安?这我熟啊。但哥们以前当保安还有工资呢。”
“五千块,一半定金一半尾款。定金在这张芯片里,尾款完事后我按规矩给现金。芯片有定位追踪,所以别想搞小动作——也别想跑,现在我头上这两个摄像头什么都拍的到。如果它们坏了让我看不到动静,我不会分青红皂白,只认定是你们三个搞鬼。到时候有什么冤屈都去牢里慢慢说,嗯?”
“真**条子作风啊,姐姐。想当年我们一起挨打的时候你还说要罩着兄弟们呢。”
“你这打老娘闷棍的东西说这话也挺搞笑的。歇歇吧,要么帮我办这件事,要么现在大家直接做过一场了结恩怨,选吧。”
“得得得,谁敢打你?哥们惜命。懂你意思:不准人靠近,不准人动车,不准人知道车在这儿,不准人知道车来过。”
“你小子终于学聪明了。行,拿去吧。记住了,别做傻事,也别让别人做傻事。我盯着你呢。”
真由美退出了摄像头。
过了一会儿,车窗被人敲了三下。但是她并没有看见车窗外的席颖有任何准备开口的动作,仿佛是在忙于和风中的发丝做纠缠似的,手指不断地试图拨弄着额前的一缕碎发,然而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
劳伦斯看着手机上的时间。“3,2,1。西区时间,九点整。”他朝真由美一笑,“——小姐,走吧。”
真由美嗤笑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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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全视事务科还有一条独立的通道。”
望月真由美落后谢若美半步,以一种混杂着惊讶和赞赏的语气说到,语调依然是她一贯对外的那种温柔的大和抚子风格,几乎很难让人听出她的不悦。
“这也可以是你举报洞察的证据之一,望月小姐。”谢若美听上去也很举重若轻,十五分钟前她也是这种语气,望月真由美一听就觉得恶心。
十五分钟前,望月真由美刚审完藤原惠子发来的第一版新闻稿,她对面的席颖就递来了终端,来电显示【全视事务科-谢若美】。
望月真由美心里早有准备。此前席颖被悄无声息接管电子脑的样子就让她对洞察系统心惊,此时大概也猜到是洞察系统查到了她的动作。
她去年上任时就发现,即便是望月还没有放弃使用内部局域网,公司内部跟筛子也没什么两样了,可惜那些和其他公司眉来眼去的蠢货还意识不到自己的电子脑已经被洞察的系统监视得一清二楚。
只是不知道管着反情报部的望月惠司有没有被监控?他的情妇可是不少。如果有,那还在做吞并亚美利加的梦就太可笑了。
“我是望月真由美。”
“早上好,望月小姐,我是谢若美。”终端那头的女人听上去就像是在闲话家常,说话内容却不肯多客气,她开门见山道,“真没想到你能拿到我们事务科的监控。”
望月真由美不由得一笑:“很让你意外吗,谢小姐?我以为洞察系统的神通广大不会让你对任何事惊讶。”
“是全视系统。”没想到谢若美反驳的是这一点,“此外,我当然会对很多事惊讶,毕竟我们是人,如果一切交给系统演算,还有什么主观能动性可言呢?”
“‘主观能动性’?你们这套九州哲学……呵呵。”
谢若美无意评价望月真由美的个人哲学观点。
“回到正题上来吧,望月小姐。”她说,“你的行为有提升事件风险度的倾向,根据规定,我需要传唤你和执法员来全视事务科一趟了。”
全视事务科的独立通道直接联通其所在的地下三层,四面全白,仅有行人道,狭长却不显得逼仄。看上去似乎全无防备,但松本贵之方才只是略微扫描了一圈,就被隐藏的信号器攻击了电子脑以作警告。
因此,此时除了席颖之外,望月真由美就只带了劳伦斯,手无寸铁的律师随行总是无可指摘的。
通道没有什么曲折,甚至也不长,一行人没有五分钟就抵达了入口大门。大门后却并非望月真由美今早上见到的熟悉景色,谢若美无意给她解释,只是沉默地在前面带路。望月真由美看着四处,全视事务科自带电磁屏蔽,她没法用义眼,于是便只好暗自记下路径。
左拐再右拐,谢若美终于带着他们回到了接待处的小办公室。
谢若美示意望月真由美坐在自己对面,又看向席颖。
“记录。”她命令道。
席颖和劳伦斯一左一右站在望月真由美身后。
闻言,她灰色的眼睛自动亮起,房间中又不知启动了什么装置,轻微的嗡鸣开始在墙壁四周回响。
真由美回头看了一眼席颖,看见她的脸,却不能再伸出手朝此时的席颖获得支持。
谢若美的语调依旧温柔从容。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望月小姐:根据全视事务科第十六号风险评估条例第二款,针对你今晨的操纵舆论行为,系统认为这已属于犯罪预备,因此,本部门重新计算了你的置信风险度。”
她将终端翻转过来,屏幕上展现出望月真由美的信息,其人头像旁边的数据曲线由柔和的绿色渐渐攀升至黄色,同时呈现在屏幕下方的还有此时此刻的舆情走势。
“你目前的置信度从原本的30%已提升至50%。虽然仍处于低危置信范围,但依照规定,你需要暂时佩戴电子束缚装置以防风险扩散。”
望月真由美轻轻叩击着桌面,神色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也很和煦:“我拒绝。”
谢若美对此也不很意外。她的视线飘到旁边的劳伦斯身上:“不知道律师先生对此能提供一些依据吗?”
劳伦斯点头:“当然,很感谢全视事务科还是个**的地方。”随即他低头开始翻找自己的公文包。
席颖脑子里忽然飘过一个想法:这是等一下要用到的神奇妙妙工具。
劳伦斯拿出了一本打印版《第三十二修正案》。
“我的当事人采取是合法的信息公开与媒体操作手段。根据《第三十二修正案》第四条第二款,‘仅凭行为意图或潜在结果,不能认定构成既遂犯罪’。”他把法案纸页翻得哗哗响,“按照法理,她的行为尚停留在犯罪预备阶段,尚未构成任何实际的违法事实。风险评估应保持原级,不具备提升依据。”
他又指了指谢若美的终端界面。
“分析员小姐,你不搞舆情,可能确实专业不对口,但我和我的当事人都看的很明白:一切都是正常的舆情波动。说个不好听的,难道望月对洞察的舆论攻势是今早上才开始?如果连舆论的正常波动都能被定义为风险,那全视事务科每天推送的警报岂不是也成了‘犯罪预备’?那岂不是——”
“停。”谢若美伸手摆了摆,“你在混淆概念。恕我直言,望月小姐,你律师的口才也许能在综艺节目上大放异彩,但我们全视事务科是个**的地方。”她用劳伦斯此前的话回敬道。
谢若美的语气依然从容:“系统行为不具有意图,但人的行为有。”
她将终端转向自己,点了点,又推回来,屏幕上出现《全视事务科执行条例》附录第七号修正案的解释性条款。
“若行为主体具备通过非授权渠道操纵舆情、扰乱公众信任结构的能力与资源,经分析员评估,系统可据此判断其存在潜在危害意图,从而动态上调置信风险度。”
谢若美念出来,随即抬起头,看向望月真由美,语气变得有点冷淡。
“去年市议会签署这条修正案的时候,望月小姐,你也在场,那时候你是望月重工对外关系部的组长,有印象吗?”
望月真由美的微笑停了半秒,才点点头。
“所以,你说得没错,操控舆论是犯罪预备行为,但系统不只评估犯罪。系统评估的是风险。”谢若美看向劳伦斯,“望月小姐拥有完整的企业媒体矩阵,这意味着她的行动有引发连锁性社会反应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换句话说:足够的风险。”
她合上终端,语气再次恢复那种温柔从容:“而全视事务科的职责,就是在风险成为灾难之前,把它框在边界之内。”
劳伦斯抿了抿嘴,想再开口,却被望月真由美轻轻伸手拦下。
真由美微微一笑,声音轻得像叹息:“真是堂而皇之的逻辑。如果一个人可能犯罪,就等于她已经犯罪。谢小姐,你们这套算法啊……难怪就算同为来自东方的‘异端’,却能投了教会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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