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七天里,沈静堂周五最忙。
他周五早八排了课,至少七点钟就要起床,七点半吃完早饭,赶去离办公室很远的本科生教室。十点半下课,回到教师休息室的一点时间,他一般会看一会儿文献。中午在食堂吃过饭,小憩一会儿,醒来后收拾收拾,下午又要给研究生开组会。
他入职两年多,去年才招了两个学生。组会就是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座谈会。沈静堂做学问向来一丝不苟,两个研究生,上一周布置的文献要读,周三参加李老师的读书会要报告感想,手头在写的论文交代完最新进展,终于临近尾声,沈静堂还要例行问一句:“这周有什么收获吗?”
比催命符更叫人为难。
两个学生很想大声说,那我们前面两个小时汇报的算什么?这周的好吃懒做吗?
终究是敢怒不敢言,要么老实说没有,要么胡乱掰扯些,然后在沈静堂洞悉一切的目光里惭愧低头。
开完组会已经是四点多,沈静堂回到办公室,拿出一本书,找到书签继续往下读。
美国环境史学家的新著,发表不到三个月,书本是托人从海外邮寄给他的。近来有出版社联系他,问他是否能承担该书译者的工作,他得抓紧读完了。
他读书很容易入神,一行一行读得极快,正读到精彩处,啪一声,办公室大门被重重推开。
“沈静堂,明天来不来我家吃饭?”
沈静堂手一抖,书签都吓掉了。
他弯下腰捡起来。
“随尔珍,你什么时候能记得,进我办公室前要敲门?”
“想让人敲门就锁门啊,真是搞不懂你。”随尔珍大踏步地进去,“有空就来,没空的话,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推掉也得来。”
随家聚会从来没有这么霸道的规矩,他问:“这是怎么了?”
随尔珍似乎心情很好,唇角一直上扬,倾身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弟弟回来了。”
沈静堂一愣,眼睛眨了眨:“你哪个弟弟?”
“还能是谁?小夏。”
“他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他和那男的分手啦,”随尔珍兴高采烈地说,“我妈亲自去B市给他提回来的,周六去,周一晚上就到家了,一天都不许他在那里多待。我爸可高兴死了,一星期都在家里哼戏。”
“林冲夜奔么?”
“对,就这个。”
随教授的拿手曲目,唱了一辈子,思绪放松的时候一开口,永远是“实指望封侯学那万里班超……”
沈静堂忍俊不禁。
他说:“我明天下午有点事,晚饭没约。”
“那说好啦,你一结束就来?”
沈静堂:“一定。”
-
随兴歇说,要大宴宾客!
随夏生整张脸皱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打死也不愿意和陆阿姨一起去超市买菜。
他说:“爸,我们做人能不能低调点?”
随兴歇手一摊:“又不是昭告天下,叫学校里的同事朋友来家里吃顿饭,顺便见一见你,怎么就高调了?”
随夏生:“我不想见。”
“为什么?”
“就是不想。”
“他嫌自己丢人。”黎盼说。
被戳破了,随夏生背过去,窝在沙发里,手指在茶几上画圈圈。
十八岁的随夏生在A大社交圈什么水平?
小辈之王,同龄人中的核心人物。成绩样貌家室,他没一个不突出,就算是校长的儿子来了,也得好声好气叫声小夏,问他要不要交朋友。
七年后呢?
他一个B大本科生,没有深造,放在社会上说得过去,但随家餐桌上最不缺的就是毕业证书。一盘西瓜端上来,伸手的能有五个博士。
而且他为了男人离家出走的事早就传开了。现在大家不仅知道他是同性恋,还知道他跟纠缠七年的初恋分了手,灰溜溜地逃回家,成了游手好闲的待业青年。
丢死人了。
随兴歇不管这些。
他从来不求儿女多有出息,只要能承欢膝下就好。
青年学者非升即走,压力山大,随尔珍现在比他还忙。随夏生性子活泼,最爱撒娇,终于能回来,放到眼前,随兴歇哪能不高兴?
高兴了,就得请人吃饭。
他劝随夏生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不想见人,难道要天天窝在家里当宅男?”
随夏生小声:“可以啊。”
周一回来,今天周五,随夏生老老实实地宅了好多天。
第一天,刚回家,爸爸抱住他,激动得落下眼泪,背过身去用纸巾擦掉,大家都假装没看见。
第二天,陆阿姨做了一大桌他爱吃的菜,拉着他的手叙旧一整天,讲得口干舌燥,就差把随夏生小时候被人扯落开裆裤的事说出来了。
第四天,黎盼察觉到不对劲,去随夏生房间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随夏生,你打算什么时候迈出家门一步?”
“再说吧。”他缩回被窝继续装死。
三年没回家,房间还是原模原样。随夏生却不像以前那样觉得闷在家里无趣。
这么大的房间,这么舒服的床,为什么要出去呢?
逃避得一时是一时。
现在倒好,随兴歇把他从小到大的玩伴搜罗了个全,统统叫到家里来吃晚饭。
他能怎么办?再离家出走吗?
圈圈画了半天,随夏生还是不情不愿。黎盼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跟他掰扯,沉下脸说:“小夏,妈妈有没有教过你要敢作敢当?”
好认真的句式,随夏生浑身一震,坐直了:“教过。”
“那就不许再扭扭捏捏,”黎盼严肃道,“当初是你无情无义,选择抛下这里的一切。现在大家还愿意来见你,代表他们给你面子。你好好地收拾一下,晚上面对客人大方一点,不要作。”
随夏生:“……是。”
-
晚饭六点开始,随夏生四点半就准备好了,坐在客厅里等人来。
四点四十,门铃响了。
随家是幢独栋别墅,有个很漂亮的前院。随夏生先从屋门出去,隔着前院,远远看见客人站在栅栏外。
他沿着石板路一路小跑过去,打开栅栏门。
“小夏!”陈新芽满眼堆笑,喊得特别大声,“好久不见!”
随夏生心底松一口气。
陈新芽和随夏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上大学前彼此最亲密的玩伴。
从她开始,面对故人成了一张先易后难的好试卷。
他张开手和陈新芽拥抱,两个人一起往屋里走。
随夏生问:“怎么来这么早?”
“一想到马上能见你,我哪里坐得住?”陈新芽偏头看他两眼,“是我的错觉吗,你现在好瘦啊?”
随夏生从下巴往上捏住自己的脸,又小又尖:“很丑是不是?”
“怎么会?”她很意外,“说这种话,你还是小夏吗?”
陈新芽认识的随夏生对容貌可是很自信的。她还记得有次,高中班里有人打趣他是校花,随夏生先装得老大不高兴,然后问:让我当校花,那校草谁来?
整个一自大狂,烦人精,把大家无语得不行。
随夏生说:“我的意思是太瘦了会不会不好看,没让你真说我丑。”
陈新芽噗嗤一笑。
这才对嘛。
她说:“你怎样都不会丑啦,但长点肉肯定更帅。”
“好。”
进屋了,随夏生很绅士地为陈新芽脱去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再拿出两个鞋套给她。
他说:“你都这么说了,我今晚多吃点。”
“滚,”陈新芽气得打他一下,笑骂,“有你这么对客人说话的吗?”
随夏生立马弯下腰,毕恭毕敬:“这位客人,请问您是想用点心,还是先去二楼见我爸妈?”
陈新芽很是受用,点点头,舒舒服服地往里走:“我去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
前几个客人都是随夏生迎进来的,后面他犯懒,敞开门让大家自己进来。他坐在客厅,认识的自然会来找他搭话。
毕子睿这个讨厌鬼,进门一看见随夏生,怪叫起来:“啊啦啦,我没走错吧?随教授家里什么时候能进陌生人了?”
随夏生睨他一眼:“不认识我的出去。”
“哎哟,认识了,”毕子睿笑着说,“小夏,三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凶?”
“凶的就是你。”
他见了这么多客人,心态早放开了。大家人都非常好,拥抱一下,说句好久不见就算冰释前嫌。唯独他毕子睿进来,张嘴就是冷嘲热讽。
刚好,随夏生最不缺的就是脾气。
陈新芽咽下一口点心,举起手噔噔噔地跑过来:“小夏,我举报,毕子睿这几年老说你坏话。”
随夏生气焰更盛,看向毕子睿:“怎么说我的?”
毕子睿笑容尴尬地僵住。
怎么说的来着?
没良心、恋爱脑、薄情鬼、爱倒贴……
“那还不是因为……”被随夏生这样盯着,毕子睿如芒在背,“我痛心啊!”
他捧住心口:“痛心疾首,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悔不当初!”
随夏生忍俊不禁。
就毕子睿这文化水平,能憋出四个成语来解释,足见他有多急切。
好吧,懒得跟他计较。
五点半,陆阿姨开始上冷盘。随家有一张很长的餐桌,能坐下二十个人。此时还早,大家还没来餐厅,十来个人散落在各处,到处都是说笑声。
随夏生作为主角,谁说话都得陪着点。从陈新芽进来到现在,每个人都要拉着他叙上好一会旧。随夏生是喜欢聊天没错,但连续说上一小时,他感觉自己的嘴巴快死掉了。
他寻个由头,躲去前院,呼吸一大口新鲜空气。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色昏黄。几盏地灯亮起来,光线落在前院花树间,照得它们明暗交织,称得上一句写意。
随夏生坐在秋千摇椅上,看着韫色渐浓的天空,心想,再过一小会,月亮就该出来了。
他仰头望天发着呆,所以没注意到,敞开的栅栏门那里,又走进来一个人。
知道自己晚了,沈静堂右手抱着礼品盒,步履匆匆地往里赶。
临进门,余光瞥见秋千上的人,他脚步一转,走过去。
“小夏。”
随夏生被惊动,睫毛忽闪两下,看过来。
目光相接那瞬间,沈静堂微笑:“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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