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跟我分手了。”
樊卓以这个理由叫孙熙出来喝酒时,孙熙相当不以为意。
要不是当晚正好闲着没事干,他甚至想拒绝。
反正还会复合的。
孙熙比樊卓大两岁,是工作后才和他认识的。第一年,樊卓跟他说分手了,孙熙每次都严阵以待,认真安慰。
安慰到第三次,他觉得自己被耍了。
樊卓却解释,我和小夏就是这样的。
不给看聊天记录要分手;挑选家具的品味不一致要分手;甚至某天随夏生搭配的领带樊卓不喜欢,战火一步步蔓延到尊重与爱的问题上,也要分手。
孙熙手机记事本里有条便签专门记载这事,他拿出来查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樊卓工作后,正正经经的分手就有四次。
消停一年,终于迎来第五次。
他不急不缓地赶到酒吧,看见的却是已经干下两瓶洋酒的樊卓,满身颓唐,死过去一样地趴在桌子上,连他走近也没察觉。
“服务员,”尸体樊卓突然醒了,冲前面的空气说,“再给我来一瓶。”
“你疯了,樊卓?你喝不喝得死是一回事,你喝得起吗?”
“孙熙?”樊卓没醉透,勉强认出来人。他拍拍身边的椅子,“来了就陪我喝点吧。”
“我要杯长岛冰茶就行。”孙熙对酒保说。
樊卓不在意他喝什么,给自己倒好酒,闷头往胃里灌。
孙熙想拦,想想又算了,只说:“你也不怕吐。”
“已经吐过了。”
他今天几乎没吃什么饭,一喝酒直犯恶心,此时胃里烧着一团火,越喝越难受。
但没办法,还清醒,就得继续喝。
从随夏生那里出来,他先回过家一趟。躺在床上,四肢百骸都疲惫到极点,闭上眼,却一丝困意也无。
随夏生把他的睡眠夺走了。
气急败坏出门的路上,樊卓还在想。
他到底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了?
是,他对葛铭羽好了一点。可不过是教他办公技巧,陪他露营烤肉,吃下一颗丸子……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密友会面一次的互动量。
怎么能算他变心了呢?
倘若不是那双像极了随夏生的眼睛,他甚至不会多看葛铭羽一眼。
他气冲冲地来到随夏生新住处楼下,想冲上去砸门,喊人出来解释清楚。可电梯打开的一刹那,他看着紧闭的门,意识到:这可是随夏生。
随夏生原谅什么不原谅什么,哪里需要参照常规的情理?
没意义的。
樊卓扭头来到酒吧,给孙熙发完消息,一杯接一杯地喝。
喝到孙熙来,又喝到孙熙看不下去,说什么也不准他继续喝,扶他去厕所又吐过一轮,再打车送他回家。
樊卓躺在床上,眼睛大睁。
“小夏回来了吗?”
“没有。”
“他没回来,我不能睡。”
他翻身就要爬起来,被孙熙轻轻一推,哐当倒回去。
摔得眼冒金星,嘴里还在喃喃:“我……先睡了,小夏要生气。”
孙熙给他盖上被子,“他今天不回来。”
“为什么?”
“他出差去了。”
“……哦。”
得知这个消息,樊卓头一歪,安心地睡着了。
孙熙看着晕死过去的男人,无奈地叹一口气。
真能闹。
怎么感觉这次,格外的伤筋动骨呢?
-
樊卓请了假,调休,年假用掉好几天,下周一才回公司上班。
回来了,依旧是那个风趣随和的樊主管。
只是人瘦了好多,黑眼圈也日益地重,向来被大家评价为“俊朗”“锐气”的男人,看着竟像生了久病。
有些事,他自己不提,其他人也不好问。
只是似乎,他开始和葛铭羽划清界限。
先是拒绝共进午餐的邀请,再是不用言语回应葛铭羽的早上好,只是淡淡地点个头……渐渐地,谁都看出樊卓不喜欢葛铭羽。除了工作,他显然一个字也不想和葛铭羽说。
周遭嘈杂的八卦声又变了,变成樊卓深爱男友,葛铭羽插足不成,他们是一段郎有情郎无义的现代不奇幻都市三角恋。
真没意思。
瞧瞧,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在臆测,现在又开始嫌弃主人公无趣。
葛铭羽看起来没受什么影响。他是老好人,总是温和地笑着迎合别人。坏话在背地里说,当着面,大家还是很给葛铭羽面子的。
他甚至不因为樊卓的冷落而生气,依然每天说早上好,工作碰见问题积极请教,给樊卓带很多养胃的零食。
尽管樊卓不会再吃。
他们维持着这样微妙的平衡,直到两周后,一次加班,同事基本都走完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樊卓、葛铭羽,和一个吃了夜宵犯困,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同事。
葛铭羽问樊卓要不要喝饮料,他去买。樊卓突然扔了文件,一双疲惫的眼睛深深地盯着他,直言道:“葛铭羽,算我求你,你能不能不要再对我好?”
葛铭羽愣在原地,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无助地问:“怎么了吗?”
樊卓顿了顿,如鲠在喉。
他说:“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小夏。”
小夏。
樊卓男朋友的名字。
葛铭羽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好像在为寻对了樊卓讨厌他的症结而感到高兴。他关切地问:“他还在闹脾气吗?那真的只是个意外,如果他实在不相信,我可以去解释。”
“不,不是。”樊卓闭上眼,无力地说,“我们分手了。”
“因为……我吗?”
“不,跟你没关系,”樊卓说,“他接受不了我的错,一切都是我。”
“卓哥,你别这样。”葛铭羽露出心疼的表情,向他走近一步。
樊卓立时惊惶后退,好像他们之间悬着一把数米长的巨剑,离近了,就会刺穿他脆弱的胸腔。
他应激一样喊:“别这么叫我!”
葛铭羽停在原地,表情很受伤。他看向樊卓,埋怨道:“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吗?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现在却好像是我害得你分了手。”
“我没有这么说。”
“可你要跟我划清界限。”葛铭羽不愿意,旗帜鲜明地反抗,“你是我上司,我想和同事打好关系有什么错?”
“也有合不来的同事,你不用非得讨好每一个人。”
“我要真的只是想讨好你,就会在你提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说好然后滚蛋。”葛铭羽执着地问,“如果你分手不怪我,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葛铭羽不笑的时候,眼型是浑圆的杏眼,弧度很柔和,和随夏生的相似度大幅下降。这种时刻,樊卓好接受很多。
对着这双眼睛,这个人,他终于坦白,喉结滚动着,艰难地说:“我说我看见你就会想起小夏,不是因为小夏撞见你喂我吃东西才提了分手,而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对你好,不过是你会让我想起大学的他。”
“什么?”葛铭羽的神情全吓掉了,呆立在那儿,整个人陷入一种空茫无助的境地。
“小夏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樊卓继续说,残忍地,“那时候,我们吵架了,他离家出走,我心情很不好。看见你,你的眼睛,我会没那么想他。”
自始至终,樊卓主动关心问候、看见就温柔笑出来的,只是那个热恋时期随夏生的剪影罢了。
葛铭羽呆滞在原地,半分钟后,他闭上眼,整个人僵硬到只有两片嘴唇在道:“不喝饮料是吧?知道了。”
说完,他逃也似地走开。
次日,樊卓走进办公室,饮水机处接水的同事看他一眼:“来了?”
樊卓:“嗯,早上好。”
一直到他落座,始终没有人站起来,笑着说:“樊主管,早上好。”
-
分手已经两个月,随夏生还没来拿他的东西。
樊卓有时候很恨随夏生,觉得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把东西留这么久不拿走,让这个家不再像家,而是一个关着他们回忆的牢笼。
樊卓的睡眠已经很差了。他确诊精神衰弱,需要依靠安眠药来维持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有时候他喝了酒,安眠药再吃进去,精神奇幻得像在云端跳舞。
他看着云端处终于舍得出现的随夏生身影会笑出来,无声地问:你满意了吗?
我会就这么死在你手上。
满意吗?
但更多时候,他又万分感谢。
感谢随夏生懒得搬家,没来把这个家里70%的东西都拿走,避免樊卓会落得住一个七零八落、空荡荡毛坯房的境地。
感谢随夏生纠结拖延,让樊卓在这场名为“随夏生与樊卓史上最认真分手”的凌迟案件中,始终没有人头落地。
孙熙说:“别瞎说,你们怎么可能分透?七年,这么点小事,他舍不得的。”
一开始樊卓还会解释:“这对小夏来说不是小事。”
时间久了,凌迟的刀口不再流血,心底的希冀伴随伤口的粉肉一起长出来,痒得他心尖发麻。
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小夏那么要面子,肯定不好意思主动提复合。不来拿东西说明他怕自己心软,这些回忆对他来说同样弥足珍贵。
是不是只要等他回来,自己按捺住脾气,好好说话,解释清楚,他们就又能在一起?
对了,吻。
他到时一定要吻小夏。
小夏最喜欢缱绻温柔的吻。
这种想法出现后,樊卓的精神衰弱症状有了很大的缓解。
又半个月过去,随夏生还是没有来。
樊卓有些心急了。
他想,虽然小夏在外面一定比在家里心硬,不容易被说动;虽然分手后再跟踪纠缠会像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但他真的应该主动去找小夏的。
是了,小夏明明说过的。
“你想我回家,不会来找我吗?”
他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他立即动身,去随夏生家门口。一直等到很晚,也没等到随夏生回家。
隔断房是一个大房子拆成三个小房间,大门里面还有三个小门,随夏生住最右边那间。
十二点多,左边那间的租户回来,樊卓指着随夏生的门问她:“请问这里的人去哪儿了,你知道吗?他这么晚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
那女生很奇怪地看他一眼:“这里没人住。”
樊卓心下吃惊,面上不显:“他什么时候搬走的?”
“我不知道,我上个月才住进来。”
也就是说,随夏生至少搬走一个月了。
也是,樊卓很快想通,这里这么小,小夏怎么住得惯呢?
第二天,樊卓寻了借口,提早一小时离开公司,去文化馆门口等随夏生下班。
五点半一到,背着包的员工陆陆续续地从大门走出来,大部分是女性。
随夏生高高瘦瘦,长得那么帅,如果出来了,樊卓不可能错过。
但他一直没等到。
难道是看到他,偷偷从后门走了?
樊卓不气馁,第二天,找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继续等。
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他回完抬头,余光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背影,看着很像随夏生。
他赶紧追上去:“小夏!”
人转过来,却是个陌生的青年男人。
“对不起,”樊卓松手后退,“我认错人了。”
“你找的小夏是随夏生吗?”男人问。
“对对!”樊卓惊喜点头,“他下班了吗?”
“他两个多月前就离职了。”
“什么?”
“他回老家了,A市,走之前还请我们都吃了饭。”
同样的话在范书衡嘴里再次得到印证。
“樊卓,我警告过你吧,那次给你小夏的地址已经是极限了,你再联系我,我真的会把你拉黑。”
樊卓听不见那么长的开场白,自顾自地问:“小夏回家了?”
“对啊,三月底就走了。”
三月底,现在已经六月了。
“走得那么干脆,那么远,一次也没回来看过。”范书衡恨恨地说,“樊卓,都怪你,小夏都不能陪我一起玩了。”
-
原来是不要了。
回到家,关上门,樊卓看着屋里的一切,先是悲伤,继而感到一阵深切的痛恨。
废物。
让随夏生感到舍不得,回来一趟。这么简单的事,居然一件也做不到?
他抓起一个水杯想往地上砸,脱手前,又想起来,这明明是随夏生最喜欢的一个。
喜欢到,如果樊卓用它泡了咖啡,随夏生要生气,说味道重的饮料会让水的味道变奇怪,你再也不许用我的杯子。
不怪我们哦。
水杯上的小猫对他说。
是小夏太绝情了啦。
樊卓把杯子放回桌上,踉跄着倒在沙发上。他人歪斜着,目光缓慢扫视屋里的一切。
从随夏生在夜市淘来的花瓶,到他们一起在唱片店挑选的碟片。
樊卓惊恐地发现,有很多东西,他已经想不起它们的来处,也记不得随夏生与它们的故事了。
一个叫随夏生的人正在从樊卓的生命抽离。
他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体空下去大半,曾经丰盈到痛苦的地方不再落雨,水位日益下降,终有一日,要变成一口空洞的枯井。
-
和随夏生分手满一百天的时候,樊卓决定搬家。
他把随夏生回家的消息告诉了孙熙,孙熙张大嘴巴,震撼至极:“所以你们真的分了?”
“嗯,分了。”
七年恋爱,分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别说纠缠,偌大一个B市,再没有一点随夏生的影子。
打开地图软件,输入A市,会看到一条好长的蓝线,弯弯曲曲,从北一路蔓延到南,跨越九个省,全长一千五百公里。
随夏生现在在那里生活。
那个门牌号是602的家对樊卓来说已经不是牢笼了。
那是个随夏生与樊卓的衣冠冢。
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樊卓会找来很多很多有两人回忆的东西,一样样抚摸,一遍遍回味,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以免位置被打乱,下一次就想不起来了。
最后一次吵架前,随夏生留下的那支玫瑰被他做成干花,装在定制的玻璃罩里,像什么艺术大师留下的孤品。
孙熙说:“樊卓你贱不贱啊?为什么留着前任的东西自虐?”
樊卓说:“我不知道啊。”
他要是知道,就不会一夜又一夜地失眠到天亮了。
心理医生对他说,你已经有抑郁倾向,光靠安眠药是不行的。必须要学会断舍离,主动去忘记前任,不然我会建议你住院治疗。
樊卓想,不行啊,他住不起院,也没有时间住院。
因为分手得了抑郁症住院,哪个现代人会这么没出息?搞笑吗不是。
于是樊卓决定搬家。
他让孙熙抓着他的手,强迫他把装着玫瑰的玻璃罩摔碎了。
然后是水杯、花瓶、CD机……所有和随夏生有关的东西都被销毁,客厅的垃圾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七月天,B市热得像火炉。樊卓却冷汗涔涔,脊背弓起,靠床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汗水沿着他苍白的脸庞汇聚在下巴,再滴落到衣服上。
孙熙蹲下来问他:“没事吧?”
樊卓说不出没事。
他呼吸了很久,像溺水的人被救上岸那样惊魂不定,到最后,他看着孙熙,骄傲地笑出了声。
“我赢了是不是?”樊卓问,“我终于可以忘记他了是不是?”
“恭喜。”孙熙真心道。
砸完东西之后是打包。
把随夏生的部分剔除后,打包搬家变成轻松的事。樊卓的生活没有书籍、音乐和香氛,除去衣物和生活必需品,剩下的都在电子产品里。
他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收拾好全部杂物,最后还有两个大箱子,他拿进房间里装衣物。
一箱春夏,一箱秋冬,樊卓的人生就这么被他打包好。和客厅五颜六色的垃圾堆比起来,实在很乏善可陈。
还剩衣柜上层最后一点东西。
樊卓打开柜门,拿出一床被单,两个枕芯,手再往里伸,摸到一个硬硬的长方形物体。
什么东西?
他抓住拉出来。
两个巴掌左右大的匣子,精美却陌生,樊卓从来没见过。
他打开,入目便是一张便签。
自己的笔迹——
“被子上已经没有你的味道了,才三天而已。”
-
因为樊卓说可以自己打包,所以孙熙出去吃了顿饭,又逛了逛。
他让樊卓打包好给他打电话,这都好几个小时了,樊卓连条消息都没发来。
不是说东西不多吗?
他回到602,推门进去,喊:“樊卓?”
没人应声。
卧室似乎有动静,孙熙走过去,却为眼前的一幕大惊失色。
满床的便签、小礼物、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除了那个匣子,随夏生藏在电视柜底下的纪念品大军全都被樊卓翻出来了。
从第一年到第七年,他们之间的每一张小纸条、电影票、餐厅小票……还有樊卓为了哄他,亲手制作的手工礼物,他全都留着。
樊卓侧躺在床上,窝在床脚的一个小角落,和这些东西倒在一起,像被主人遗弃的小狗,不管不顾地痛哭失声。
孙熙赶紧冲过去把他扶起来,樊卓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怎么办?小夏……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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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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