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论如何,宋清和都不会答应袁育林。
但此时若说他更愿意安于现状,这样辜负袁育林的心意,怕是会将他老师再气得吐血也未可知。
宋清和因此扯出个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老师……”
只是话刚出口,就好像忽然吞了片酸柠檬堵在喉咙口,直酸到心里去,稍微一拧,就生出无限的心酸。
他将要三十岁了,他能这样决然地,不管不顾地,遂自己的心意一回么?
他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
宋清和突然意识到,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站在不算明朗的路上,很难说什么才是对的。
他察觉自己心底里竟生出几分骇然。
他以为自己和从前不一样。
但此时此地,立在这里的这一个宋清和,和当年踌躇着的那一个宋清和,分明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此刻所能做的,姑且是将这带着好意的礼物归拢好,如今才是四月末,他还有斟酌的余地。
宋清和下午给他们班上课的时候,眼光瞟过许小希,见他埋着头,很认真很努力地做着笔记,不知怎的,觉得荒谬。
许小希哪里有心思去买什么蛋糕呢?
宋清和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自己。
对生日这样的日子,他是很不敏感的。
有好几年,常常是一天忙到晚,等他妈妈的短信发过来,心里才会咯噔一下,会有淡淡的一个念头闪过:哦,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有时候会出去买个小小的、看起来合心意的蛋糕,有时候不买,他心里并不觉得那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从前一天的0点到后一天的0点,并不会什么轰轰烈烈的标志。
也因此,当他嘴巴里面嚼着甜得发腻发苦的奶油的时候,通常会觉得,很没有意思。
这一晃神,课堂便出现了一个特别的静寂。
等眼前景色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宋清和便见到学生们都齐刷刷地盯着他,显然已经做好了上一个知识点的笔记。
他于是歉意地笑了一笑,将那莫名的情绪放到脑后去了。
这样的感慨近来颇有增加的趋势,但之于他自己的生活,除了徒增烦恼之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
因此这丝丝缕缕只能浅浅地,浅浅地在脑中滑过,正如早春清晨的水珠滑过树叶,气息是刺骨的冰冷,但经阳光一照,也就很快消散。
他不是自寻烦恼的人。
人一旦不自寻烦恼,日子过起来就会像流水一般,平淡,无味,但安稳。
安稳。
“都这个年纪了,她女儿都上研究生了,也不知道这魏怡珍还要再折腾些什么?”
但刚下课进到办公室里,宋清和便听到赵明德声音不小,自顾自地发表着言论。
宋清和向来不理会这样细碎的谈论,一不小心便会被套了话去。
谁料赵明德眼光一瞟到他,便立刻转过身,“小宋,小宋,”他招手,“你听说没?魏怡珍最近铁了心要离婚!”
可看到宋清和茫然的表情,赵明德却一脸兴味:“她竟然没告诉你!”
赵明德的话这样笃定,显得宋清和不知道这消息,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不应该呀,不应该呀!”意有所指的笑容又浮现在他脸上。
“你算得上是她的好学生,你不是自来就一直在帮她整理课题吗?她也没告诉你?”
宋清和不是没脾气的人,他倏得沉下脸,“魏老师怎么会同我一个后辈说这些?”
赵明德一看宋清和变了脸色,言语间也有几分映射,便也沉下脸,不自讨没趣,转头去和别人议论起来。
宋清和拿起红笔,预备批改今早收上来的测验卷,但他盯了半晌,迟迟没有下笔。
他明白赵明德为什么要问这样一句话,去年他和魏怡珍一起评正高,魏怡珍课题等级高一点,核算下来分数比他高,赵明德没能评上。
但这种事对他们这种老教师来说,评不评得上只不过是一两年的事,他们熟悉规则,材料都是够的,等一等总会等到。
但有的人总是等不了的。
而魏怡珍是宋清和刚来这学校的指导老师,算是他的师父,她教学成绩好,能得奖的课题也多,宋清和耳朵里时不时会飘进一两句有关她的酸话。
她是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并不怕花时间在学生身上,她对于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也抱有一种难言的善意。
总的来说,她是一个好人。
魏怡珍指导宋清和很尽心,他刚来那会儿讲课并不熟练,光在讲课上,魏怡珍一连指导了他三个月,后来更是带着他做课题。
也因此,宋清和有机会去过几回魏怡珍家里,也见过她的丈夫,吴从新。
在宋清和的印象中,吴从新是一个面目儒雅的中年人,他在林业局工作,听说做到了领导级别,但他身上,似乎并没有官僚作派。
他们有一个聪明的女儿,如今正在国内数得上的大学读着研究生,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个称得上幸福的家庭。
那么。
魏老师为何要离婚?
赵明德还在那里叽叽喳喳。
一个清亮的声音忽得响起,“什么呀,听说是魏老师这次体检,查出了甲状腺癌,听说已经治不了了。”
“是不是甲状腺结节?这东西能治疗啊?你从哪儿听说的?”
“不是,说是已经扩散到肺了。”
这句话一出,满室都静了下来,宋清和更是呆住。
不知道谁嘟囔了一句,“那魏老师怎么这个时候要离婚?”
气氛倏然转变,毕竟再有多少龃龉,严重的生死之事上,每个人或多或少心里都有些戚戚然。
这年头活不到领退休金,为他人做了嫁衣的事也不是没有。
于是他们的话题由唏嘘渐渐转向了对将来能不能安然退休的调侃。
而听到这样的事,或许是这段时间宋清和本就心情不佳,情绪不稳,又或许是这段时间正好是流行性感冒肆虐的时候。
反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忽觉喉头一痒,嘴巴一张,便咳了一声。
不过宋清和并未放在心上,他以为是寻常的咽炎——这是做他这一行必不可少的职业病,他房子里常备着些药,回去吃几次也就好了。
但他却忘了,这两年的感冒越来越有邪门的可能。
他吃了药,却一点缓解的迹象都没有,身体按照既定的轨道往下发展,起初是嗓子有点轻微的痒,渐渐发音也困难起来,他辗转在各个诊所之间,最后只变做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嗽是怪异的咳嗽,它在白天蛰伏着,并不大咳,装一装,像是个健康的人。
但越是靠近夜晚,嗓子就越堵,半夜两三点也睡不了觉,他一躺下去,耳中就又能听到从枕头深处传来的,那金属似的沉闷中又稍显尖锐的声音,无穷无尽。
不得不坐起身的时候,宋清和十分疑心,他会将腔子里的肺叶咳几块出来也未可知。
一连串的咳嗽声衬得夜晚越发静寂,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难得感受到一点孤独。
不过宋清和最不怕的就是孤独。
只是这病是这样的磨人。
而他今年请的假,实在是太多了。
反而他的身体,在这种时候,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他只能拖着病体,做好防护,继续上着班。
……
再次将车驶入医院的地下车库时,宋清和不得不再次感叹,他今年与医疗场所的缘分,不可谓之不深。
他自听说魏怡珍生病,就一直想去探望她,而魏怡珍也曾打电话来说有事给他安排,等到感冒终于结束,他便迫不及待地来了医院。
魏怡珍没去别的地方,只住进了本地的医院。
这并不是很好的信号,宋清和隐隐担忧,他想,如果是他,他肯定会到处求医。
他见了人,果然不好。
魏怡珍虽一向精瘦,但平时脸上总有几分红润的活气。今次宋清和进病房远远一瞧,就觉得她实在又瘦了许多。
她靠着床头坐着,半低着头,蓝色竖条的病号服袖口中伸出两条伶仃的手腕,正拿勺子搅拌着一碗粥。
魏怡珍住着单人病房,宋清和没想到病房里还有其它人,是陈佳礼,她背着身坐在一旁,却明显是一个生气的姿态。
听到响动,两人都变幻了姿势,魏怡珍将手中的碗放到一旁,而陈佳礼也快速站了起来。
宋清和一时踟蹰,不知道该不该踏进里面,手中捧着的鲜花变得坠手,他想是不是来得不巧,又疑心自己感冒刚好,这会儿是不是还带着病毒。
但人已经到了门口,两人都瞧见了他,并没有走的时机。
好在魏怡珍很快就道:“小宋,你来了。”
她还是平常的表情,没有多欣喜也没有多激动,整个人意外地显得平和。
宋清和应了一声。
陈佳礼也立刻上前从他手中接过花束,又匆匆转身将它放到了病床旁的边柜上,但宋清和还是明显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睛。
宋清和无意窥探,他并不好奇别人不愿意显露的情绪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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