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写的从前]
——这一刻我只想将你抱紧
沈亚第一次见到李琪，是在他爸跟小妈的婚宴上。
沈亚的亲妈生他的时候，心脏病发作离世了。他爸一个人将沈亚拉扯大。沈亚上初中的时候，沈爸认识了小妈。一年后两人结婚。
村里的婚嫁办的热闹。婚宴上，小妈娘家人都到场了。沈亚作为花童，走上台去给新人送戒指。
李琪就站在沈爸身后，身上穿着沈爸的旧西装，胸前别着伴郎的红纸头。高高的身量，大人的西装穿在他身上，反而短了一截。一双黑灰色的眼睛无底洞似的，人在台上，心却飞远了。
新人挨桌敬酒的时候，小妈亲热地拉住沈亚的手，一把揽过就近桌边倒酒的李琪，介绍道，
“来，小亚，这是我侄儿，李琪。比你大一岁。“小妈笑着转向李琪。“小琪，是大一岁吧……”
李琪放下手中的啤酒瓶，将眼睛转到沈亚身上，问，
“你属什么？”
“牛。”沈亚目光往下一错，应道。
“啊，小琪属鼠，那就是刚好大一岁。小琪是哥哥了……”李琪还没回答，小妈就笑着抢白。
沈亚于是知道，这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男生，就是小妈口中那个“爱混”的外侄。他拿眼睛偷瞟，发现李琪一直在看自己。沈亚腼腆地别开眼。
脚下火炮的红色碎纸片、糖纸和瓜子壳遍地，透明塑料桌布缠绕的桌角边上，站着小妈崭新的红色高跟鞋。红高跟鞋的右边，是一双黑亮亮的尖头皮鞋。因为西装裤短了，脚踝裸着很大一截。
沈亚看着自己脚下的白色帆布鞋，有些局促。明明只差一岁，李琪当着高大帅气的伴郎，他却只能当滑稽的花童。
婚宴过后，沈亚再见到李琪，是年初二跟着小妈回门。
一整天，除了吃饭，一家人就围在柴房的火炉边上烤火。李琪一直没影。
火炉上熏着腊肉香肠，大人孩子挨着围坐一圈，嗑瓜子，烤红苕，啃甘蔗，吃零食。大人们聊闲天儿，孩子们坐不住就在外面疯玩。沈亚一向怕冷，又喜静，也就坐在大人堆里，烤了一天的火。
天擦黑的时候，大人们都起身去了厨房忙活，火炉边上只剩沈亚一个人。坐了不多时，外面舅舅舅妈在叫吃饭了。沈亚正打算起身，一个人从门外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在他身边坐下。是李琪。
数九寒天，沈亚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也还是喊冷，乖乖缩在火边取暖。身边这个家伙，穿一身黑。黑色皮衣，黑色小脚裤，黑色软皮鞋。
沈亚瞟了一眼，皮衣还是春秋款的，薄薄一张，里面是更薄的白T。明显没加绒的小脚裤照样露出一大截光裸脚踝。光是看这人一眼，沈亚就感到自己冻得发抖了。
李琪旁若无人地伸出双手笼在火上。
沉默。
长板凳不好直接起身，这一头猛起，板凳失去平衡倾倒，另一头的人会跌在地上。一般几个人一起坐长板凳，起身的时候，都会对板凳上坐着的其他人说一句，“我起了哟，坐稳哦”，板凳上的人就依这人的话开始微微抬起屁股左右平移，重新寻求板凳的重力平衡。
这么社达的话，显然沈亚说不出口。沈亚选择坐着没动。
“你们两个小家伙还不动，吃饭咯得嘛！”
舅舅路过柴房门口，见火边还坐着两个人，顺口喊了一句。
那种如坐针毡的感受又升了上来。沈亚感到屁股一阵抽痛。好在李琪先动。他收回手，一边起身一边转向沈亚，轻声说道，
“坐稳。”
神色无比自然，就好像他和沈亚已经很熟悉。尽管这才算两个人见的第二面，说的第二句话。李琪不怯生。沈亚想这也许是李琪的特点。初见时也是李琪自然而然地直接开口问他生肖的。
沈亚不一样。他很怯生。所以面对李琪，他只木木地回了一句。
“哦好……”
等到李琪高瘦的身影走出柴房，沈亚才缓缓起身。
那次过年回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亚没再见过李琪。
年后大小节日生日，倒是又去过几趟外婆家，每次去李琪都不在家。舅妈的原话，“我们李琪跟个二流子一样，一天天不落屋，不晓得又到哪儿混去了。”
沈家少亲，近亲只有一个同曾祖的婆婆。沈爸上班忙，沈亚跟着小妈回娘家回得勤。小妈拿他当亲儿子，回娘家也是跟着小妈儿子的辈分叫。慢热如沈亚，也渐渐开始融入小妈的大家庭。
八月，小妈娘家亲戚祝大寿。沈爸和小妈忙得抽不开身，叫沈亚跟着外公外婆一起去吃席。
亲戚住在大山里。这山连那山，山路十八弯。没有通车。沈亚跟着外公外婆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走到。
村里的习俗，祝大寿要大办两天。头一天晚上要“打火炮”。近亲好友提着一圈圈火红的炮仗上门，吃席前，主家将一半火炮卷拆开，一条接一条，放在离席面不远的地上。临近开席火炮点燃，火炮长龙能响十几分钟不停。
沈亚跟着外婆外公头一天晚上就到了。吃了晚席，在主家安排的床铺睡了一夜。第二天早席比较简单，没有大菜但也摆了满满一桌，十分丰盛。
沈亚无聊，跟着新认识的村里孩子们乱逛。接近中午，沈亚回到主家。远远地就看到李琪勾着腰，跟几个小年轻一起帮主家摆火炮长龙。
沈亚走近了一点，看他们摆。中间被玩伴打了几句岔，再回神，只见李琪正对着自己说什么。
“什么？”沈亚大着嗓子问。席面上就坐的人们闹哄哄的，他听不清。
李琪两手举到耳边，做出捂耳朵的动作，一边往沈亚这边跑。沈亚会意慌张地看一眼火炮长龙，红红的一条摆出很远，帮忙摆放的小年轻们已经站得远远的，只留主家儿子在火炮长龙的一头。沈亚看过去的时候，主家儿子已经拿着打火机朝长龙头须靠近。
“哇呀！”
“噼噼啪啪轰轰隆隆——"
火炮炸响和身边玩伴的尖叫一齐响起。沈亚和玩伴们离得比较近，火炮的火星四迸，烟气冲天，看着吓人。他跟着玩伴们连忙边捂住耳朵边后退。李琪已经跑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往外跑。
炮火震天响。
李琪拉着他一口气跑到几十米外的田埂上。田埂上站着不少人，大家都捂着耳朵，喜气洋洋地回看火光和漫天烟灰齐飞的响处。一轮席面已经在火炮声中热火朝天的开席了。
“呼呼……”
沈亚和李琪站在田埂上大喘气。他看向李琪，李琪也回看他，都在对方头发缝里看到火红的火炮碎屑，两个人喘着粗气相视一笑。
午后下了一场雷阵雨，耽误了一行客人的回家脚程。沈亚和外公外婆也在列。李琪又不知道去哪里了。乌云退散，一抹灿阳重现天空的时候，主家客厅里的座机响了。
沈亚跟在外婆身后。外婆正拉着主家的双手寒暄离别，外公已经迈步走到门口。
主家儿子跑上前接起电话。沈亚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看到他一脸喜庆地拿着听筒到耳边，应了两声后，表情转为严肃，进而悲伤。
沈亚好奇地张望。这边外婆放开主家的双手，转而拉着沈亚的手。沈亚听到外婆对主家说，
“那我们就走了。”
沈亚双眼还追踪着主家儿子。他已经挂了电话，脚步沉重的往门口这边走。门口离开的客人一波接一波，但沈亚就是确信他是朝着自己来的。
果然，主家儿子叫住了外婆。
沈亚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家的了。那天和之前的事情就好像是电影里的放映的，与真实世界无关。
沈亚依稀记得好像又下了一场大雨。雨声里夹杂着外婆的哭号。外公想要挽扶外婆，差点在客厅里跌跤。四周一团乱。看着主家一脸焦灼，沈亚当时唯一的想法是——外婆别哭了。
从小沈爸就教他，在别人家做客的时候不能哭。哭很不好。在吉日里哭更不好。招晦气。主家是别人家，祝寿是大大的吉日，不该哭……
葬礼在沈家老宅举行。
回来后沈亚生了一场重感冒，总是昏睡。被舅妈牵着到灵堂守灵的时候，两具棺材已经封好了。
据舅妈说，尸体小孩儿不能看，看了做噩梦。所以法事做到尾声，封棺了才带沈亚来守最后一晚的灵。
沈爸和小妈的车在高速上被超速的大货车迎面撞上，当场车毁人亡，过劳驾驶的货车司机也没抢救过来。
沈亚跪在灵堂前，两眼发干。两面乌木牌位前边，放着一张十来寸的黑白结婚照。沈爸和小妈照相少，唯一的合照就是这张结婚照。他们印了一张黑白的做遗像。
沈亚回头，灵堂里白色节能灯泡下，棺木黑沉沉的。他想，棺材里，沈爸和小妈是不是穿着婚服？那是沈爸最好的衣服了，也是小妈最美的衣服。可是如果身体只有碎片的话，还能穿衣服吗？
法师算好第二天凌晨四点出殡。
法师的牛角呜咽三声，沈亚双手抱着两面牌位，戴着最长的白麻头巾，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身后跟着四个人。两个人负责施买路钱，两个人负责沿路放火炮。他们身后是六人合抬的棺材。
棺材头上挂着点了煞的公鸡。沈爸的在前，小妈的在后。棺材后面跟着吹打锣鼓队。再往后是一众亲眷，人人手里扛着花圈。白麻头巾由前往后，越来越短。
哭声翻山越岭，鞭炮时响。唢呐声声，锣鼓阵阵。新坟选在村子西南边的板土地，挨着沈亚的亲妈。
下葬前又做了一场法事。沈亚跪在土里，俯着上半身。耳边是外婆舅舅舅妈等等亲人的哀泣，唢呐嘶裂，铜锣沉击。纸钱燃烧的火光映红众人的脸。沈亚没哭，他的感冒没好透，只感到阵阵眩晕。
近两个小时的下葬仪式。最后舅舅和几个村里的青壮年一起铲土埋棺。土坑填满，垒起一个土包。等在一边的亲眷就上前将花圈盖上去。三个小土包，这就是他至亲的归宿。旁边还有不少空地，那是他的。
沈亚双手撑着土，想要站起来，双腿一麻，跌倒在地。
周围人都沉浸在难以自拔的悲伤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沈亚双手再次尝试撑起双脚，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揽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抱起。
沈亚的双腿还是麻的，他倚着身后的人勉强站着。沈亚低头，环过他腰际的两只手的手背上贴着输液的止血胶带。在他反应过来以前，那双手抽了回去。李琪站着不动，肩膀抵着沈亚的头，任由他将身体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
沈亚只靠了一会儿，感觉双脚差不多能动了，随即站直身体。他抬头看着李琪不知道说什么。
对着这张有些疲惫的脸，沈亚这时候才想起来，这几天他都没有注意葬礼上李琪有没有出现。应该说，那日寿宴后，沈亚好像就没有再见到他。看样子他也生病了。
沈亚觉得至少应该说声谢谢。他嘴张了张，还没出声，就听李琪道，
“沈亚，你为什么不哭？”
“什么？”沈亚有些发懵。
“你爸死了，你为什么不哭？”
那是沈亚第一次在李琪那双黑灰眼睛里看到情绪波动。
“我——”沈亚嗫嚅半句，下一秒，胃里酸水涌上喉咙，“哇呜——”
沈亚吐了个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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