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亚着了凉。
葬礼过后，沈家一片凋零。舅妈将沈亚接回了家。到家那天，李琪对他说，“沈亚，现在你是孤儿了。”
沈亚埋着头不敢反驳，只是低声自语，“不是还有你们吗？”
“什么？”
“没什么……”
无依无靠的沈亚的安置是个大问题。沈家村子里书记和邻里商量着，打算将沈亚过继给同宗的婆婆家。户口不变，只是面上有个人能看顾沈亚。
那个婆婆六十出头，寡居。有个独子出省打工，二十多年没有音讯。村里人都说死了。婆婆什么话也没有。
沈爸在世的时候，过年过节上门送礼问候，当半个亲娘。村里计划给沈亚申请补贴，往后沈亚的学费和生活费不用愁。
书记打电话问沈亚的意见。这些外婆家都还不知道。
外婆家很好。外婆动了自己带沈亚的心思。然而一个半大孩子的抚养，终究不是一个老人家给添双筷子那么简单。户口，学籍都是问题。沈亚成绩不错，万一要读大学，外婆一辈子务农糊口，哪里来的钱供出一个大学生呢？
两个舅舅虽然疼爱小妹妹，全力关照没有血缘关系的沈亚，作亲外甥。但两兄弟都各有两个小的要养，也不是说能支持就能支持得了的。
那晚一家人吃完饭，围在饭桌前。小的都上了楼，沈亚看向李琪，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
舅妈开口一一道了为难之处，毫不隐瞒，也无藏私之心。结尾她说，留沈亚住宿吃饭是全无问题的，对他一切还跟小妈在世一样。其他人跟着点头。李琪一直坐在角落里，头歪着，沈亚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亚不笨，心里明白。他知道外婆家好，他不愿意驳了好人的意，更不愿意让好人为难。
他低声说了沈家村子里的情况，又说，“我已经答应了书记了。等病好全了，就回去。”
舅妈和外婆抱着沈亚哭。舅舅背过人偷偷抹泪。李琪起身，离开了堂厅。
[爱欲]
九月开学，李琪帮沈亚提交了休学申请。
为什么是李琪，沈亚也疑惑。沈亚的感冒一直断断续续，好不透。每天昏昏沉沉，乏力，嗜睡。去村医处看，说是体弱又心肺过伤，最好少出门，少动，把气养好，免得后面几十年难过。
村医开了几副中药，外婆每天用小锅给他熬煮。
舅舅舅妈临时请假回来处理丧事，这就要回外省打工了。临走前，舅妈提议干脆休一年，在家好好养。反正孩子还小，休一年也不耽误。
沈亚的确比同龄人早上一年学，是不耽误。家里问了沈亚意见，沈亚答应了，但是只想休半年。半年不好复学，最后商量下来，还是休一年，来年跟下一级学生的课程。
申请书交给舅妈顺路带走的，不久外婆接到的电话里，送去的人却变成了李琪。
高中开学早。李琪新上高一，早舅妈他们一周离了家，去学校报到。按理说他应该在学校。沈亚想不明白，也就不想。
李琪古怪，发丧那早回来后，就不愿意跟他多说话。沈亚本就话不多，李琪不主动，两个人渐渐也就没了交流。
九月一晃而过。
转眼到了十月国庆大假。沈亚的同班兼同桌好友凌浩来找，沈亚去客车站点接他。
沈亚的休学理由写的是病假，真实原因本来只有班主任知情。但是小镇那么小，不加周边村镇，拢共两条街，沈家父母车祸身亡的惨事，不出一天就传遍了小镇。
凌浩去办公室问沈亚家联系方式的时候，班主任们正凑在一起聊这事儿。话里不免可怜沈亚这个遗孤。
凌浩在一边听着很不是滋味。老师们已经算是克制，班里的八卦传闻更是说什么的都有。凌浩心想沈亚这个学休得好，下一届没人认识他，至少可以避开同学间的闲言碎语。
班主任那里留了沈亚外婆家的座机号码。凌浩抄了号码，回家后打过去，约定国庆放假去看沈亚。
国道边上的客车站点叫大唐。大唐在岔路口前一站，从小镇过来车钱也要便宜两块。每次听到售票娘娘喊“大唐到了哦”，沈亚都会想起语文课本里的大唐，想到唐诗，那种千年历史裹挟而来的厚重，给这个路边小小村镇点带来几分神秘。他对这个名字有种特殊的亲切感。
沈亚站在大唐的参天黄桷树下，等凌浩。
公路上汽车络绎不绝，也不知道上一趟车多久过了。沈亚抬手看表，指针指到十点十四。他已经等了二十分钟。
“沈亚！”
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沈亚惊讶抬头。马路对面，李琪手里提着一包零食，避开左右车辆，朝他走来。
“哔滴——”
客车先他一步鸣笛横空而来。长长的蓝色车身滑过，“嘟噜”一震，在沈亚面前停下。接着“哐——嘻——”两声，车门开启。几个老人提着大包小包，背着背篓先下，凌浩走在最后，背着书包。
“沈亚！”凌浩冲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这个向来自持的家伙眼眶红红的。沈亚伸出双手拍拍凌浩的肩膀，安慰道，“我没事……”
两人身后，四四方方的汽车身体抖动一下，抽搐着往前滑走了。沈亚越过凌浩肩头看向马路对面，车来车往，不见了李琪。沈亚张望四周，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怎么了？”凌浩松开了沈亚，表情很快恢复如常，只是眼底还是红红的。
沈亚摇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沈亚跟凌浩一路聊着回到屋头。外婆在廊檐下的洗衣台边上洗菜。沈亚来家后一个多月不出门，外婆看着心里暗暗着急。见沈亚接同学回来了，殷勤地招呼道，“小亚回来了！”
又对凌浩说，“自家同学莫见外哈，就当个人屋里，随便坐。等哈儿吃少午。”
凌浩笑得乖巧，应道，“欸婆婆！麻烦咯哦！”
“麻烦啥子！”
沈亚领着凌浩进屋。进门堂厅中央的八仙桌上，几盘剩菜边突兀地放着一包零食。沈亚见了，转头问外婆，“外婆，哥回来了吗？”
外婆一听提起李琪语音就变了，“回来转了一趟，又走老。不晓得又在哪里去耍！”
“桌子上那包零食他给你们留哩，你们吃嘛！”
“哦……”
沈亚让凌浩在沙发上坐，将桌上零食提过来给凌浩。凌浩摆手。沈亚看出他刚来还拘谨着放不开，也不勉强，只把零食袋子放在他身边。
凌浩坐着，沈亚给他开电视。
“你哥？”凌浩在身后问。沈亚摇头，“我表哥。”
“亲的？”
沈亚又摇头。凌浩于是闭嘴。
吃过午饭，凌浩提着书包跟着沈亚上楼。终于只剩同学两个，客厅沙发上，凌浩拉开书包拉链，里面满满一书包东西，都是给沈亚带的零食和小说。
“我还以为你把所有作业都搬来了。”沈亚说道。凌浩的书包可不是一般的鼓。
“假还早着呢，谁管作业！”他先将零食掏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又把书一本本抱出放在茶几上。沈亚粗略扫了一眼，厚的小开的四五本，大开的薄的得有十几本。
“这也太多了！”沈亚两眼放光。又看向凌浩，“这得多重！”
凌浩家离车站还是有段距离的，□□背过去估计够呛。
“怎么样，够意思吧。我求了我姐好久的。”凌浩很是骄傲。
沈亚猛点头，“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说着给凌浩比了个大大的《感恩的心》的手势舞。凌浩笑，“看完跟我说，我再给你带！”
凌浩不看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凌浩有个在镇上读高中的姐姐，藏书丰盛且乐善好施，小初高几所学校里都有她的“信徒”。
沈亚班里也有女生不知道从哪儿借了凌浩姐姐的小说，听说得凌浩是弟弟，就直接在班里还给了他。沈亚看见了，顺手拿过来翻了几页，一下子栽进了坑。
偏偏手里这本还是连载，分好几部。沈亚看完第一部，又找凌浩借后面几部。一来二去，凌浩已经成了沈亚的御用书使了。
沈亚挨着凌浩坐在沙发边上，一时无言。沈亚看着凌浩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凌浩直到这时才流露出悲切，他道，“家里真的谁也没有了吗？”
沈亚点头，“嗯。”
“那这里？”凌浩指着房子。
“我小妈的娘家，我暂时住在这里。”
“你后妈？”
“嗯。“
“之后怎么办？”
“之后我回本家。”
沈亚已经跟沈家村里那边打好了商量。沈婆婆家就在他家隔壁。沈亚不愿意搬离沈家，沈婆婆也放不下她那鸡鸭猪圈，所以沈亚和他的监护人还是各住各家。沈亚吃饭穿衣完全可以自理了，自己住不成问题。
凌浩听后反对，“这不就是你自己一个人吗？这怎么行！”
哐当一声，隔壁房间里什么东西掉了。凌浩立即噤声。他和沈亚对视疑惑的当儿，阳台外一震，某扇门被关上，紧接着窗外走过一个人影。李琪看了一眼沙发前的两人，转头下楼了。
楼梯传来渐远的脚步声。
“我表哥。”沈亚有些错愕，从窗口收回目光，对凌浩解释道。
凌浩一脸莫名其妙，被这突然一打岔，他有些忘了先前要说什么了。反应了几秒，他才继续道，“你不能一个人住！”
“我自己挺好的。”沈亚温声道，“先前我爸一个人带我，也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多的，我完全OK。”
“哎不行不行！你这样还不如搬来我家跟我住，反正我家挺大的。”凌浩怎么想也觉得不好。
沈亚回给他一个苦笑。
“他们知道吗？”凌浩指的是沈亚外婆家。
“我还没说。”沈亚坦白道。
“唉！”
凌浩长叹了一口气。他原地转了一圈，茫茫然又转身坐上沙发。
“别担心了。”沈亚不知道怎么安慰凌浩。凌浩全心全意在为他考虑，沈亚感动得无措。
凌浩沉默半响，当下无话。过了一会儿，他拉好书包拉链，起身对沈亚说道，“我得走了。”
“这么快？”沈亚惊讶地看着他。沈亚以为至少能一起看一下午电视再送凌浩回去呢。
“嗯。”凌浩表情还是不太好，他背上书包。“我得去我后爸家。”
凌浩的后爸在县城上班。他妈妈要带小弟弟，跟着后爸住在县城里。凌浩和姐姐跟着外公住在镇上，两边只有过节才团聚。
沈亚了然，“我送你。”
岔路口站，沈亚目送着凌浩上了客车。走的路上凌浩又跟他聊起住家的事情，要他再考虑考虑。沈亚到底拗不过，勉强点头答应了。
等客车沿着公路转过河湾，消失不见，沈亚才打算回去。一回身，骤然撞见李琪推着自行车站在他身后不远的黄桷树下。
沈亚推着自行车后座吭哧吭哧爬坡，心里诽谤李琪怎么神出鬼没的。
沈亚抬头，李琪推着自行车把手走在前面。明明已经入秋，还穿着夏天的黑色短袖，破洞牛仔裤的裤腿不规矩地撩起一截。被夏天的阳光晒黑的手臂紧紧把着车把手，因为用力，上面青筋隐现。越过李琪，前面还有半座山的山路等着沈亚。
任劳任怨推车的沈亚满心里都是悲惨，李琪干嘛要骑车来接他！不知道从岔路口回家全是上坡吗！
翻了几座岭，沈亚终于坐上了自行车后座。此后直到家门口，都是平路和下坡了。
山里的水泥路修得草率，平路也颠簸。沈亚双手抓住自行车垫子，小心不要碰到李琪。这个姿势不可谓不费力。坚持了一段时间，沈亚暗自埋怨自己不知道在扭捏个什么劲儿，为什么不直接将手搭在李琪肩膀上，那样省力多了。
想了一圈，沈亚自己也开始纳闷。好像自打认识起，他面对李琪就很不自在。而且单是对李琪这样，对外婆家其他人也不会这么不尴不尬。
李琪对自己也是这样吗？
沈亚瞥一眼，李琪正专心地骑车，弓着上身，脸崩得紧紧的，目不斜视，头发被风吹得竖起。这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
也许李琪也很不自在。沈亚想。
大概是因为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大又都是男生吧。在遇到凌浩以前，沈亚面对同龄同性一直都不知道怎么相处，也没有异性缘，所以总是落单。能跟凌浩成为朋友，全靠凌浩坚持不懈的主动搭话和自来熟性格。
这边沈亚神游天外，那边李琪一个急刹，沈亚的脸直接撞上了李琪的后背。
“怎么了……”
沈亚拿手揉着自己被撞痛的脸，一边歪头看。原来前面有一道水草漫生的排水沟。
沈亚于是下车，李琪把自行车骑过去，停在水沟另一侧，然后沈亚再坐上去。只是这次沈亚刚坐下，李琪的右手就从背后伸过来，捞起沈亚的右手，虚虚搁在自己的腰上。
“嗯？”沈亚有点懵。
“坐稳。”李琪只说了两个字。
在沈亚还在琢磨的时候，他猛踩脚踏。
自行车起得急，沈亚一个不稳往前倒，连忙两只手抱住了李琪的腰。李琪歪歪斜斜往前骑了一段，自行车平稳起来。
沈亚感受到两手手心里，短袖下摆棉质布料的柔软。他身前，李琪照旧头朝正前方，奋力骑车。
从沈亚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李琪侧脸热得发红，汗水顺着头发流下。沈亚低头，注视自己抱在李琪腰间的双手，一种奇异的感觉升上心头——原来也没有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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