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周清霭很久睡不着。也许是因为在陌生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睡在妈妈身边。小城的夜晚如此安静，这一天的一切似乎仍未平息，和罗晓澍的连线，还有和妈妈的那个拥抱。
那是和罗晓澍的拥抱完全不同的感觉。和罗晓澍的拥抱是心意相通的，是充满热情和能量的，而妈妈却仿佛抗拒这样的接触。
她记起小时候，都是爸爸抱她，妈妈不怎么抱她的，哪怕她跑过去挂在妈妈身上，妈妈也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她，拍拍她的背，或者理一理她跑松的小辫子。
再长大一点的拥抱，就只有十五岁的那个夏夜，妈妈从桥上下来，她冲上前去抱住她大哭的那一次了吧。那时候，妈妈先是下意识地搂紧了她，却又似乎很快清醒过来，轻轻挣开了她。
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周清霭记得妈妈这样说，语气生硬。也许妈妈不习惯拥抱这样的表达。也许她从未从她的父母那里得到过这样的表达。
周清霭翻了个身，望向黑夜里妈妈微微蜷缩的身影。
这一回，妈妈没有推开她呢。
拥抱也是一种魔法。她忽然又想起罗晓澍说的话来，眼睛慢慢湿润了。
是的，这也是魔法。
先张开双臂、敞开怀抱的人，一定是更有勇气的那一个。而这，也许只需要一点点勇气就够了。
--
早晨醒来，手机上有一条罗晓澍发来的消息：看到七小时前的星空了。
是一张虽然不甚清晰，却仍看得到夜空中星星点点的照片。
周清霭心头柔软，发消息催他去睡。然后她爬起来，准备和妈妈一起去买早餐，再买点菜。
妈妈说，三姨的儿子在国外读书毕业后找到工作，一家准备移民。她托妈妈帮忙处理房产。
这似乎是个来这里的理由，但是——
那你为什么关手机？
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晚饭后，周清霭和妈妈一起去散步。小城依河而建，走出不远就是蜿蜒的河道，大片的芦苇丛在风中摇曳起伏。
周清霭本以为妈妈来这里和爸爸有关，可她只字不提。
妈妈说舅舅之前找她帮忙，给他儿子找工作，她好容易求人把他安排去某子公司里实习，结果他干了没多久就辞工，自己跑去南方找女朋友了，电话不接家也不回，舅妈因此一直打电话向她哭诉求助，妈妈不胜其烦，索性关手机。
“你舅妈话里话外，还怪我给找的实习工资低，她儿子才不肯干的，想想真是没意思。”贺燕玲摇头。
“你三姨的女儿记得吧？她大学谈了个男朋友，被你三姨夫硬逼着分手了，后来结婚了又离婚，自己带个孩子，眼看着四十多了。结果兜兜转转，又遇见当年那个，也是离婚带个孩子。两个人又走到一起了，你三姨夫也没话了。”
贺燕玲沉默良久，终于又开口道：“我也看明白了，人哪，老活在执念里，管那么多，抓那么紧，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该怎样还是怎样，没什么强求得了。”
周清霭犹豫了一瞬。
“也许人都是得自己折腾过了，才能明白些什么吧。”她想了想，“可是这种明白也很重要啊。”
贺燕玲看了她一眼。
“……你长大啦。”她望着远处的河面，语气柔和。
周清霭忽然有点想哭。
妈妈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又握了一下。
“加油。”妈妈微微牵了牵嘴角。
这是一句真正的认可。还有鼓励。
眼泪忽然充满了眼眶。周清霭拉住妈妈的胳膊，一起在河边驻足。淡黄色的芦苇丛在身侧簌簌轻响。眼前是平整宽阔的河面，夕阳下波光粼粼，静静地流淌而去。
手机响，是周泉。
“我给爸爸回个消息。”被妈妈看见了，周清霭有点不知所措。
“嗯。”贺燕玲却只点点头。
片刻后她说：“帮我给他道声歉吧。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会再去打扰他了。”
周清霭明白，妈妈这是彻底放下了。她有点为她高兴，又有点难过。
“妈妈，”她试图活跃，“你也可以再找一个。”
贺燕玲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笑意，可那更像是怅然。
“不找了。喜欢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说完这话，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叹了口气。
“你和他也要好好的。妈妈不会反对了。”也许是不习惯说这样的话，贺燕玲说得有些吃力，反倒显得格外郑重，“不管将来怎么样，只要妈妈有能力，总是帮你的。”
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过眼睛，眼中却绽着泪花。夕阳光愈发淡了，在河面上揉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整个世界仿佛都浮在一片恍惚的光芒中，如此温暖，又如此轻盈。所有僵硬的、窒息的、需要对抗的一切，似乎都在这光芒中消散了。周清霭拥住妈妈的肩膀，感受她的体温。
也许是因为妈妈自己想通了，拥抱才可能变成魔法吧？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一切。
周清霭陪妈妈回家，去医院做检查。因妈妈贫血，需要先调理到符合指标才能手术，于是她需要多待一段时间。她给罗晓澍发消息，告诉他自己打算申请一个休假学期，至于什么时候能回德国，可能还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确定——
没想到罗晓澍的手机打不通。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从没有这种情况的。给卢卡斯打过去，竟然也不通。这太奇怪了。她一时惊慌起来，连忙上网去，可又没法看到他们在国外的社交平台。
周清霭总算想起国内的网站账号来，打开登陆，界面却卡顿着。她心头焦躁，忍不住又去看微信，和罗晓澍的通话，停留在昨天发的照片处——她拍的，给妈妈做的午饭，番茄炒蛋，地三鲜，鲫鱼豆腐汤。
罗晓澍说，看起来很好吃。他想念她做的菜了。
--
是真的想念。也不止想念她的菜。
她不知道，罗晓澍远不如他微信上表现出来的平静。
分开不过几天而已。对于罗晓澍来说，却似乎有种忙碌也无法掩盖的焦躁。
他在整理房间时，看到了被爸爸撕破、又被周清霭粘好的照片，妈妈站在紫藤架下的那张。他忽然意识到，一旦分开，一旦不在一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能就会演变成这样，只能够活在回忆里了。
时间再久一些，对方的脸就会在记忆中模糊，那些快乐的甜蜜的过往，会变成云烟消失在记忆的裂缝中，记忆本就不可靠，没有什么牢不可破，海会枯竭山岩会碎裂，所有的美好的期冀都会崩坏，而他们走在这世界的陌路中，再也找不回曾经彼此渴望相亲的时刻。
那太可怕了。
独自站在那块空荡荡的地皮上，罗晓澍重又去想当时发生的一切。是因为他想要造房子，把她吓到了吗？也许她还没有想那么远，没有像他这样确定，想要把两个人的未来交织在一起。
也许就像哈维说的那样，太心急了。也许他犯了和爸爸当年一样的错误，太急于拥有她，把她拉入自己的生活中，而并未真正考虑过她的想法。
他自己为何从未考虑过回国呢，因为不想见到外公外婆吗？也许那也是一种记恨。
似乎和她的这场恋爱，把他极力去掩饰、去忘却的一切都重新翻了出来，让他不得不去面对。那些未曾真正释怀的痛苦。
他的心终于慢慢沉静了下来。
罗晓澍抚摸手机里周清霭的名字。
为什么会爱上她呢？也许是因为她做的番茄炒蛋，有熟悉的味道。那也是周清霭记忆中的味道吧。是父母还恩爱的时候，幸福家庭里的味道。她带给他这样的感觉。即便是父母离婚之后，她仍然用小心翼翼的方式，用乖巧听话的方式，守护着妈妈，也守护着内心深处那个幸福家庭的回忆。
就像他，守着仍然会开花的紫藤庭院一样。
罗晓澍想到这里，终于感觉自己真正理解了她。
一时的脆弱算不了什么，谁都有这样的时刻。他的女孩，是勇敢又坚定地守护着一切的！
他在那一刻做了个决定。他要回国。
虽然德国这边的事业似乎刚刚开始，但周清霭说得对，他在国内也可以得到机会。之前由于爸爸的提醒，他已经开始研究国内的流媒体平台，发现中国不仅有相当巨大的流量，还有更多音乐与别的文化结合的机会，更多商业变现的路径。而且，相比在德国被另眼看待的亚裔存在，国内或许是另一番光景。
无论如何，他得先接受一切的发生，才可能找得出办法来应对。
这是一次机会。一次推动他去改变的机会。在他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经验里，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难道他不是靠着这样的想法，才好好地活了下来吗？
接受一切已经发生的，然后从中找到存在和守护的方法。
--
罗晓澍回去灰天使，订好机票，收拾行李。这是一件大事，可做起来竟如此轻松，头脑也异常清晰，让他自己也有点惊讶。
外面有车声。忙乱的脚步声。一会儿功夫，卢卡斯出现了，乐手们也紧随其后。他们个个急匆匆地，推开门叫：“澍！——你在干什么？”
罗晓澍知道乐队还没有签约。他刚要解释，乐手们已经拥进来，七嘴八舌：
“你要出门？”
“去哪里？”
“不会是回中国吧！”
“嗯，你们怎么知道？我想回去做些考察。”罗晓澍把键盘小心地收进琴盒里。
“中国的流量很大啊，很多欧美歌手都在中国受欢迎，我觉得我们未必不能把音乐发布到中国的平台。而且我们会比别的乐队有优势，因为我是中国人，我们乐队每个人都懂一点中文……”
他自顾自说着，忽然发现乐手们窃窃私语，似乎没在听他说话。
“我怎么觉得，他还不知道？”
“……他好像还没发现。”
“没看手机吗？”
“你们在说什么？”罗晓澍问，看清他们的神色，他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有种预感。
卢卡斯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还不知道这个吧？”他把手机推到他面前。
--
视频网站的后台卡顿了数秒。
然后，一排鲜红的未读消息晃了她的眼睛。周清霭眨了眨眼——不，她没眼花，那些显示评论和私信数据的红色数字仍在增加。在她的后台页面，一条近乎垂直上扬的数据曲线清晰明了，播放量点赞投币收藏全都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速度飙升，连粉丝数也翻了N倍。
又一条私信弹出来：我是XX自媒体的小编，能不能转发你的视频？求你的bgm授权！
就连灰天使账号上的视频，也从未在短短几天里有过如此高的数据，这简直不可想象。
“清霭！”许晓筱的消息也来了，听起来比她还激动，“这个是罗晓澍的歌吗？”
定睛一看，竟是另一个短视频平台的链接。周清霭连忙点进去，立马被播放量惊呆了。
——100多万！还在快速增加。震惊和狂喜之余，她飞快地搜索了一番，终于明白了这流量来自哪里。
先是一个陌生的视频号，转发了她那个30秒的短视频，用《第七层云上》的副歌**部分作为bgm的。随后有一个几十万粉丝的播主用了这段背景音乐，配上他自己的画面，结果下面的评论几乎无人关注视频内容，点赞最高的一条在问：这是什么歌？还挺好听。
作者回复：不知道，我看有人用。
有人回答：一个德国乐队的歌，油管上有。
第二条高赞评论：好好听！
最朴实的称赞。
可这足够了。
短短几天，平台上涌出无数用这首歌作为bgm的短视频，再创作的内容有的毫不相干，有的却是直接搬运周清霭的视频。这样的视频越来越多了，也许是终于发现，原视频里的画面和音乐更加适配，又或者，网友们忽然被英俊的新面孔击中——
好帅啊，你们没发现吗？这支乐队个个都好帅！
主唱是中国人？有点东西啊
唱歌这么好听的人就该长这么帅一张脸！！！
歌名：第七层云上 不谢
七层云？听完就飘上天的意思吗
这颜值这声线，我真飘了
唱得啥啊，叽里咕噜的，我只顾看脸了
划走了又划回来，这是什么女娲新作吗
不是，他的声音怎么这么性感的
怎么办我上头了听了三四五六七八百遍
三小时都过去了，怎么还没人给朕端上这支乐队的所有信息？
……
周清霭不知道，连同灰天使在德国的视频账号上，她为这首《第七层云上》剪辑的视频，也就是她为罗晓澍做的生日视频，点击量也已一跃升为他们所有视频前三名了。
终于拨通罗晓澍的电话时，他穿着黑色T恤，牛仔外套，肩上有琴盒，看起来风尘仆仆。
风尘仆仆？周清霭疑惑了一瞬，随即看见罗晓澍笑起来。
“嗨。”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声音温柔又甜蜜，又好像在克制什么。
“你——”周清霭想说你怎么才接电话？你看到视频了吗？又想大叫你们的歌火了！一时间胸口像堵塞的高速路，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然后她看到他翘起嘴唇，对着屏幕亲她一下：“你猜猜我在哪里。”
他在笑。他一直在笑。
周清霭这才注意到他背后嘈杂的人声，空旷的大厅，行李箱隆隆滚动，硕大的熟悉的中文招牌——
“你回国了？！”她几乎是尖叫起来。
罗晓澍低声笑：“……待会儿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