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澍想走开的,可他的脚却一动不动。妈妈的离开,让他和这个男人似乎有了一种共同点,一个链接点。雨水落在他脸上,那人的深绿色猎装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哈维自顾自地讲了许多他和罗月的事。
他们相识于三年前。那时罗月在巴塞的某个志愿者组织里工作,而哈维作为伤退的军人,是接受帮助的那一方。他说他被战友诓去参加慈善机构的活动,本想离开,却遇见罗月独自在教堂里弹琴。
“……可能这就是一见钟情?我喜欢音乐。我的班吉琴弹得很好。我们很投缘,不知不觉就聊了很多。她很有魅力,可她似乎并不相信这一点。”
“也许我跟她讲了太多战争的事。她不知怎么就冒出要拍纪录片的想法。我支持她,我们这些在和平年代莫名被卷入战争的人,确实需要被看见。”
“我们一起找人出资,筹备团队,可纪录片没能拍完,资助人就去世了。她自己也投了很多钱,但于事无补,还欠了债。”
“我觉得她有点急。似乎她急于得到一些认可。也许是她自己对自己的认可。也许她逃离了前一场婚姻,就是为了找到自己。在没能找到之前,她不敢面对婚姻和家庭,也不敢面对幸福的可能。”
“我是在她走后才想到这些的。是不是我向她求婚,也是太急了点呢?”
哈维望向远处的河水,似乎在问罗晓澍,又像在问他自己。
罗晓澍沉默。
“我帮不了你,她根本不肯见我。”
哈维睁大眼睛:“是吗?可我看到她看你的演出视频,我想——”
“她看我的视频?”
“是的。丹尼先迷上你的,给我发了很多你的视频。我看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起看,我一开始没发现任何异样,直到有一天,我回去得早,发现她独自对着你的视频,泪流满面……”
面前的年轻人紧紧咬着嘴唇,眼圈也红了。那模样让哈维再一次想起罗月。
而后他开口了,像要问进他心里去:“哈维,你觉得爱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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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相册,周清霭注意到手机那头的爸爸怔住了。一张张冲印出来的照片,全是周泉和贺燕玲年轻时的身影,单人的,合照的,精心地整理成册,旁边清清楚楚写着时间和地点。爸爸抬起手,似乎想要透过屏幕,触摸那些照片似的。
周清霭轻咳了一声,周泉这才回神,示意她一页页翻下去。
“……也许是这里。”
他喊停的那一页,写着:淮水,97年3月15日。
周清霭隐约记得这个小城,三姨家就在这里。听妈妈说过,当年姥姥让妈妈辍学去打工,她就跑到小城,在三姨家的帮助下才读完了中学。当周泉说,他爷爷家也在淮水城时,周清霭吃惊地睁大了眼。
“……我高中有一年回去过暑假,你妈妈说,我给她讲过数学题,可我完全不记得了。”周泉叹口气,“她说那是我们的初遇。”
警方的消息来得正是时候。监测到妈妈的手机开过一次机,就在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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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卢卡斯拨来的微信通话时,周清霭正在去往小城的车上。
“你回国了?”卢卡斯很惊讶,“是因为这个吗?澍他——”
周清霭急切地打断:“他怎么了?”
“澍不肯签约。”卢卡斯直接说,“他甚至想退出乐队。清霭,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她不知道。
周清霭怔怔地,听着卢卡斯在那边说着凌晨发生的争执。
“他看起来很难过。清霭,你是要跟他分手吗?还是说,因为你要回国,所以他也要回去中国?可他一直说他在中国已经没有家了。”卢卡斯似乎有些焦急,“清霭,你能帮我劝劝他吗?我不想让他退出,我们绝没有要逼他——”
“是吗。”周清霭没忍住,“可是你们好像都没懂他的意思。”
“他为什么那么在乎创作和版权?因为那都是他写的歌啊。你们为了签约,就可以不顾他的心血了吗?”
卢卡斯显然怔住了。
周清霭闭上眼。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她的脑袋塞得满满的,疲惫像挥不去的湿沉沉的阴云包裹着她。和晓澍的那场争吵还历历在目,她忽然能够感受到他的痛苦。
“如果澍决定退出,那一定有他的道理。”周清霭吸了一口气,“卢卡斯,我想我可能不会劝他什么。我支持他。或者说,他如果决定签约,我也会支持他。我相信他,愿意支持他的任何决定,我想这才是我该做的。”
因为我爱他。相爱的人之间,只需要信任和理解,坦诚和支持——她抿紧嘴唇,忽然觉得眼里充满了泪。这一刻,所有的困扰仿佛都找到了答案。
“你说得对。”卢卡斯终于开口,“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周清霭下车去,又转了两趟车,才辗转到了那个名叫淮水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天色暗了,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城街头,紧紧握着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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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晓澍回到客栈,收拾了行李,给乐手们留了言,独自先回去法兰。
他一路都在想着哈维的话。
妈妈看了他的演出视频。所以妈妈看到了他。不知为何,这让他觉得心头某一处的纠结松开了些。他的努力并非全无意义。也许妈妈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来和他相见。也许隔了这么久的时光,妈妈不知道该如何来爱他了。
爱是什么呢?是亲密的、依恋的、欢喜的时刻吗?不,在那之前,爱应该是一种发心,一种发自内心的确认。可是除了血缘关系之外,又是什么,能让人确定非他/她不可呢?
哈维的回答,似乎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我觉得爱是一种瞬间的决定。我在那个瞬间爱上了她,从此放不下她,想要了解她,参与到她的生活和未来里。
我一直问自己,你能放得下她吗?从此在没有她的人生里活下去?
罗晓澍在飞机上做了个梦。梦见周清霭撑着一把透明雨伞,走到他面前来。
不,那不是梦。那是真实的相遇,他和她之间的。当时他的手疼痛无比,在仍然透着寒意的暮雨中,看到逆光出现的女孩。初初亮起的路灯,淡黄的光落在她的伞上,像笼着一片湿漉漉的光明和温暖。她朝他跑过来,眼睛里仿佛也有盈盈水光。你没事吗?
那一刻,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像被电流击中。
是的。他忘不了她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样子。用温柔笑意的双眼望着他,有点慌张,有点莽撞,可是勇敢又坚定。他总觉得她其实是勇敢而坚定的。为什么现在会这样呢?
难道是因为,他没有给她勇敢坚定起来的理由吗?
罗晓澍想到这一点,忽然冷静了下来。
是了。他有没有给她为了这段感情勇敢坚定的理由。
罗晓澍下了飞机,回去灰天使。法兰的天空澄澈明朗。
卢卡斯说她知道路演拍摄的报酬是他付的了。也可能跟这个有关。可是他解释得了的。他得跟她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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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入夜后格外宁静,间或有狗吠声响起在黑暗中,令周清霭吓一跳。路灯昏暗,视野格外受限,她独自走在小路上,只觉到处鬼影幢幢,可怕得很。打电话给妈妈,却始终打不通,心头不免更多一分焦躁。
正捏着手机急急寻路,屏幕忽然亮起。周清霭低头,一眼瞥见罗晓澍的脸,一时又惊又喜,连忙按了视频通话键。
“晓澍!晓澍!”
她连叫他两声,眼眶发热。
“清霭,怎么了?”他正坐在灰天使的钢琴边,似乎想要和她分享什么,但她的语气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你在哪里?”
“我在淮水城,我来找我妈妈。我我,有点害怕——”
“天黑了,你一个人?你妈妈在哪里?联系不上吗?”他一下站起身。
“嗯,我打电话她没接。我没想到她会跑这里来,我都没来过这,我好像迷路了……”她越说越快,罗晓澍明显紧张起来。
“用导航了吗?”
周清霭摇头。“导航不管用,我就是跟着导航走,感觉越来越不对了,这地图大概不对……”
画面晃动,她看到他三步两步跑上螺旋梯,跑去休息室的电脑旁。“找找看有没有人可以问路?或者,我帮你查查卫星图?”
她听见他微微急促的呼吸,说话的声音,却沉稳有力,又不失温柔,“别怕,你刚才说在什么城市?”
手机屏幕里是他敲击键盘的手,敏捷灵巧地跃动着。
“嗯?”
“让我看看你的脸。”周清霭说。
屏幕挪动,他的脸庞出现了,有点变形,可是眼神明亮而专注。
“待会儿再看,我先帮你找到路,好不好?”她看出他有点急躁,明显是耐着性子在跟她说话,“什么城市,你要去哪里?”
周清霭的心忽然静了静。
“我爱你。”
她不知自己怎么会冒出这句话的。可是又好像只想说这句话。
“……我也爱你。”罗晓澍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所以我现在很担心你,让我帮你快点去到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嗯。”周清霭又有点想哭。
“你先把镜头转一圈,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标志物……”
网络并不顺畅,卫星图打开很慢。罗晓澍表面镇定,其实心里万分焦急,想到她一个人黑夜里在陌生的地方迷路,心头的焦虑成倍放大,只恨不能立即飞去她身边。
经历了反复确认和两度断线,周清霭终于走上了正确的方向,很快就遥遥看到了那幢照片中的白色居民楼。电话两端的两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本以为这不知几线的小城可能卫星图也搞不定,没想到还真能找到。
罗晓澍却还悬着心。
“你小心看路,路上有别人吗?”
“没有。”周清霭拿着手机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路人。这里真的好安静啊。咦,我看到星星了。”
“哇,好多星星!”
罗晓澍听见她兴奋的声音,镜头正朝向夜空:“你能看见吗?星星好亮啊!”
镜头里有模糊的路灯光,并不能看见星星。罗晓澍轻笑:“没事,再过7个小时,我就能看到你现在看着的星空了。”
“……你真会说话。”她好一会儿才开口,似乎还小小抱怨,“你天生就这么会说话吗?”
“你嗓子有点哑了,是不是太累了?先少说一点。”
“你嫌弃我了,嫌我声音难听,我就知道。”
“我没有。清霭,只要你好好的,肯跟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
她的声音陡地一提:“呀!”
罗晓澍头皮一炸,几乎跳起来:“怎么了?”
“不,不知道,好像是只猫?突然从我脚边窜过去,吓了我一跳。”周清霭有点喘,“还好还好,幸好不是狗。”
“你怕狗吗?”
“有点,大狗的话,这种时候跑出来不是很吓人吗?猫猫就好很多。”
她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娇软,听得他的心也柔软起来。恍惚间,那场争吵仿佛从未存在。
“清霭。”
“嗯?”
“小心看路,先别看星星了。”
“我看着呢。”
“现在不害怕了?”
“不怕啊,有你陪着我呢。”
罗晓澍抿住唇。“那你不要丢下我。”
“我没有。对不起。我错了。”
不知怎么,这种时候,道歉也变得无关紧要。两人在屏幕里对望,忽然都有些想哭。
没有变。他没有变。她对他的心也没有变。
周清霭想,她怎么会想要离开他呢?不。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想离开他。她会尽一切努力让自己能够和他在一起,在一起,不管去往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终于走到了。白楼底层是一个院子,有栅栏门,并未上锁。周清霭推门进去,按照门牌号找到了楼栋。
“……先不要挂,我陪着你上去。”罗晓澍看到她进楼道,声控灯一明一灭,心仍未放下。
“嗯,我不挂,你陪着我。”她声音柔软,像是完全平静了下来。
快要走到六楼时,周清霭忽然停住脚步。
“晓澍。”她似乎有少许犹豫,可还是望着他,轻声说,“你别怪我妈妈。”
“我没有啊。”
“我是说,她对你说的那些话。”她抹了抹眼睛,“她是从她的角度去替我考虑的,就可能,考虑不到你。”
“我知道,其实她也没说错。”
“虽然她不理解,也不愿意支持我,可是她现在升职失败,爸爸又再婚了,我也不听她的话了,她一定很难过。”
“我,我还是想要支持一下她,我,我做不到不管她,你明白吗?”
“我明白。”罗晓澍静静地望着她,“你去吧,我都陪着你的。”
门开了。
“妈妈!”
罗晓澍听见她叫了一声。镜头里一阵混乱,很快便是灰白的天花板,应该是她把手机放下了。
“你到这来干什么?”贺燕玲没好声气,“谁让你来了?”
“谁让你不开手机!谁让你一声不吭跑到这里来!是你先玩失踪!”
喂喂,你这语气对吗?罗晓澍听得心惊胆战。
周清霭还在嚷嚷:“吴阿姨说你晕倒了!体检好多不正常,也不去医院检查!我还能不回来?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怎么样。”贺燕玲声音冷硬,一句句连珠炮似的打出来,“你大了,嫌我管你管太多,又是闹退学又是换专业,话说得一套一套的,你有主意得很呢,哪点把我放眼里了?我叫你回来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她越说越大声,“别以为你在德国待了一年就了不得了,专业申请到了吗?男朋友不是跑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说吧,好好地跑回来干什么?机票钱不是钱?”
“我担心你不行啊!”
周清霭大声喊出这一句,如此大声,震得自己的耳朵也嗡嗡直响。
房间里忽然静寂下来。仿佛一切沸腾的情绪在到达顶点后,陡然陷入一种虚空。
贺燕玲站在那儿,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她脸上的烦躁还在,神色却更显疲惫。好像被这一句话击中了什么,失掉了先前的气势。
“妈妈?”
“担心有什么用。我不指望你。你回来也没用。”贺燕玲似乎是喃喃着说了这几句,忽而又提高声音:“你回来有什么用?还不够添乱的。”
在陌生的房间里,陌生的灯光下,她看起来瘦小而憔悴。灯光照亮她额头的皱纹,白发也如此清晰。
周清霭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妈妈,我可以拥抱你。
她走上前去,抱住了妈妈。十五岁之后,母女间再没有过这样的接触了。她已经比妈妈高了。妈妈的身体瘦削而僵硬,带着一种倔强的抗拒。可是周清霭没有放手。
“妈妈,我在这儿呢。”她小声说。
怀抱中的肩膀忽然松懈了,伴着一些细小的颤抖。
罗晓澍听见一些隐约的啜泣声。他没有挂断,静静地望着一片灰白的屏幕。
不知过了多久,周清霭的脸重又出现在屏幕上。她望着他,眼睛微红。
“清霭?”
“没事。”她抹了抹眼睛,笑起来,像在安慰他,又像在安慰自己,“没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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