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寂静的迷雾森林里，云杉树下钳制住彼此的二人，都在发出微弱的喘息。
事实上，在这虚拟现实中，雷雅如同在物理世界中一样，能够清楚地听到苏尔梅特强壮的心脏略微加速的咚咚跳动。类似热身运动时，平缓的心率上升。此刻，她自己那一点点呼吸急促同理。
“感觉如何？”
苏尔梅特的声音打破了林间震耳欲聋的寂静。
居高临下的口吻，紫瞳微一低垂，示意摁在他胸口上的那只手。
雷雅的眼神愈发凌厉，她一把揪起男性熨帖的白Polo，像在奥托路1号练习打沙包一样，再次狠狠将他摁压在粗糙的云杉树身。
“很好。你呢？”雷雅眉间微动，轻描淡写道，“噢，你的心跳听上去加快咯。”
她知道苏尔梅特是想试试她的身体强化到何种程度。
显然，这个世界的虚拟现实已经可以做到高度仿真。
一瞬之间，就在苏尔梅特唇上泛起若有似无的笑容时，他从雷雅眼前消失了，擒住她另一只手臂的力量随之消失。
“你的心脏听上去一如既往的……”从容的男声从雷雅身后传来，“……鲜活。”
雷雅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转过身，“你作弊。”
苏尔梅特在物理世界可做不到这个。不然那天他和乔格也不会打得互有来回，尽管他们都没来得及展开搏命。
“欢迎来到我的行星。”苏尔梅特坦然为作弊辩护。他穿得倒是不像来找她打架，更像是度假。
一如矩阵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的那般，矩阵虚拟世界有成千上万种用途。
从把工作会议和社会联系搬进来，到五花八门的游戏，到构建另一个真实宇宙、另一段真实人生……
“别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你很忙，我也急着睡觉。”雷雅说着，尝试用手碰了碰纳米VR所在的位置，她眼前的迷雾森林果然晃了两下。
看来只要她做摘掉VR的动作，就能退出。
“你知道我很忙？”苏尔梅特似乎是故意重复这一句。
按照新闻上讲的：
星期一，矩阵科技首席科学家苏尔梅特博士，访问了联合自治领位于日冕湖畔的大型粒子对撞机，并与多位著名核子物理学家深入讨论量子计算问题。
雷雅和他打电话时，听到的大型机器的运转声多半与之有关。
到了星期四，这位大名鼎鼎的苏尔梅特博士，又出现在了矩阵科技和新大陆太空署，合作开发的撒坦星载人飞船“坐标号”发射现场。
雷雅研究过，撒坦星相当于太阳系里的火星，是这个恒星系统里，除了他们所在的这颗星球源星，唯一适宜基准人类居住的行星。
“坐标号”的速度，经过多次引力助推以及聚变引擎的推动，最终能接近光速的0.1%（300千米/秒）。
也就是超过了雷雅认知物理学中定义的第四宇宙速度（110-120千米/秒）。
虽然这个世界已经对撒坦星发射过上百次探测器，但这是首次载人飞行，飞船携带四名宇航员和大量最新设备，基准人类将会获得此行星的精细版图和最为详尽的数据；
根据源星和撒坦星在各自椭圆轨道上的位置变化，考虑到加速段和减速段，以及多次引力助推的精细计算，载人飞船大约在90天后，抵达撒坦星的同步轨道。
这样的太空探索技术和程度，比雷雅1号的真实世界领先一些。
所以，苏尔梅特本人现在多半仍然在新大陆的著名航天发射地，中央沙漠的钝角。
他们有两个小时时差，雷雅比苏尔梅特快两个小时。
“你不是刚在钝角现场观看了坐标号发射？”
“雷雅，你这么一如既往的关注我，你那位密友怎么想？”
苏尔梅特说话的功夫，他们周围的迷雾森林突变成空无一人的钢筋混凝土森林。
二人仿若走在一座被世界抛弃的高科技鬼城里。
“混蛋海军少将说得可真没错。”雷雅惊异地四处看，嘴上不忘嘲弄，“你和他一样自恋。”
“荣克从小喜欢吹嘘自己。我是科学家，我喜欢事实。”苏尔梅特用纠正的口吻道。
听听，多么客观。
荣克的爱好：吹嘘自己
苏尔梅特的爱好：科学
啪啪。雷雅于是给科学家苏尔梅特奉上了两声掌声。
科学家侧眼看向她，目光从上到下，快速回到她的脸上，还不算太无礼，“抱歉打扰你休息。但，能请你换套衣服么？”
雷雅一开始也觉得穿着睡衣在这个逼真的虚拟世界里闲逛有点奇怪，可她也不知道怎么换。不过，见这人不喜，她反倒自在起来，“不能。”
苏尔梅特又看了她一会儿，转而道，“你的反物质不是粒子对撞机里造出来的。你怎么造的？”
够直接。
难道他造访日冕湖的大型粒子对撞机是为了确认这个？
“不予评论。”雷雅言简意赅。
这绝对不能多说一句。
此人师从这个世界里的当代最牛理论物理学家，以雷雅的物理学基础，但凡多说一句都有可能露馅。而雷雅还需借助0号的超凡智力，狐假虎威。
苏尔梅特的神情不算太意外。
他停住脚步，钢筋混凝土鬼城忽而又变成了吞加海军基地里他的办公室。只不过没有被拆。
“你知道你和乔格那晚制造了多大麻烦？”苏尔梅特漫不经心道，接着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这还不止。你就非得用你的微型冲击炮不可？纳克级？你不如扔个爆竹。”
“我当时的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胁，只带了那个。”雷雅努努嘴，跳上她的“老座位”——办公桌，“你不是建议我别着急死吗？”她想了想，晃动小腿，睡衣上的卡通章鱼也跟着晃动，“多大的麻烦？”
“近海的湮灭场，巴图大元帅认定是奥尔托在试验新武器，不仅如此，而且奥尔托的变异人士兵计划也已成功。”苏尔梅特坐到了沙发上，一幅事不关己的态度，“他找人试探荣克，荣克只道自己毫不知情，转头就溜了。巴图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一夕之间，罗与非的项目加入了变异人士兵计划，罗夏则成了军方反物质武器的研发科学家。你说，他们姐弟俩是不是得好好感谢你？”
蝴蝶效应。雷雅内心有些错愕。
难怪她这一周没怎么见到罗教授。
罗夏后来倒是又来了好几次双螺旋大厦的18层。但雷雅再没主动同他讲过话，以他的性格，当然不可能发起交谈。
“罗夏对下城的湮灭场怎么看？”雷雅问。
苏尔梅特说：“他测定与近海一致。你给我的电话很及时，吞加的领土安全局现在满青港地找奥尔托的变异人间谍。”
雷雅将目光投向沙发。
苏尔梅特气定神闲，根本不像把这些事当麻烦的样子。
表面上看，这些事虽然都是雷雅惹出来的，但本质上，她没有改变任何局势。
新旧大陆矛盾由来已久，双方早就在暗中制造反物质武器，也早就有制造变异人士兵的计划。其实，各个领域都存在竞争，包括太空探索。
至于罗与非和罗夏的研究重点，同样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我有一个主意。”雷雅双眸含笑道。
“你想嫁祸冰狼，不怕冰狼供出你和你室友的秘密？”苏尔梅特探寻看向她，“贾思敏？又一个。她帮你升级的？”
“所以冰泉真的有一个追捕名单，还给猎物取了名字。”雷雅不答苏尔梅特，垂眼自言自语。
乔格毫无疑问在那名单上，罗与非亲口说的。
“他们第一次捕捉到冰狼的信息素。再次感谢你，雷雅。”苏尔梅特有意停顿，“我给了你这么多有用的信息，你是不是也该拿出合作的诚意？”
“我不想谈论反物质。”
“我没有问你反物质。”
虚拟现实里，片刻安静。
“冰狼和章鱼怪物一样，想杀了我。”雷雅蓦地抬眼，犀利的目光与苏尔梅特的尖锐相撞，“这足够有诚意吗？换个问法，你是不是也有杀了我的冲动，只是你遏制住了？”
雷雅从未闻到过苏尔梅特的信息素，她也没有闻到过贾思敏，假使他们有的话。
实际上，0号只能确定自己的变异基因具有隐藏特性，并不能证明她和有动物基因组片段的乔格那样，会产生外激素，即信息素。
乔格的推测是，章鱼怪物能闻到0号的信息素。
那么，冰狼那时候能闻到她和贾思敏吗？
苏尔梅特和冰狼确定的共同点在于，她像“听到”冰狼那样，“听到”过他。
况且，雷雅亲眼见过这对紫眸里迸发出赤-裸-裸的杀意。
“你认为这是我和他们的共同点？”苏尔梅特的声音变轻了。
然则，他的心脏跳动变得又沉重又快速，宛若古战场擂鼓。
“是的。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面一定藏了个大秘密。”雷雅讲的是实话。
他尽可聆听她平稳的心跳，一听便知。
或许，他正在听。
“那么，我不否认。”冰冷的银发下，苏尔梅特露出淡漠的微笑。
他居然承认了。
雷雅凝了凝眉，沉默着。
他真的想杀了她。
“但比起杀了你，我更想要答案。”苏尔梅特冷静地说，“我是……”
“科学家。”雷雅哼笑着接道。
她听到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
“上次我拿冲击炮指着你的时候，我让你告诉我关于你的事，你用交过几个女朋友搪塞我。”雷雅从办公桌上跳下来，眼睛不离苏尔梅特那张冷峻的脸，“你明明知道，我想问的是，就像核电站事故催化了我和乔格的变异，你的呢？”
“我最新的绯闻女朋友好像是你。”苏尔梅特依然故态复萌，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办公室在他眨眼间变回了初始的那片迷雾森林。
“还不是你非要我高调签收终极版。”雷雅也一脸冷漠，她不上当，“……苏尔特尔，这也是你的名字吧，你的态度对我们寻找答案没有帮助。”
苏尔梅特听到雷雅叫他别名，紫眸微微闪了闪。
他忽然说：“新年快乐。”
“什么？”雷雅真没反应过来。
“在你的经度上，已经是7116年1月1日0点4分。”苏尔梅特耸肩，“坦白说，我也不知道绕恒星公转一圈有什么值得庆祝。”
7116年，听上去就不像地球年。而且又是在南半球。雷雅1号出生长大在北半球，从未去过南半球。在夏天过新年，非常奇怪。不怪她一点没将新年放在心上。
“大概因为人类一生绕不了多少圈。”雷雅低着头，恍惚呢喃了句，“新年快乐。”
雷雅抬起眼，苏尔梅特轻轻挑眉，回应她那句话，她没错过他眼里的不屑一顾。
是的，对于苏尔梅特这种坚定地选择路径一的人，那不是个问题。
雷雅马上回到先前的正经话题上，“至少告诉我，你带有动物基因组片段吗？”
“等你准备好跟我谈论那10克反物质，”苏尔梅特不苟言笑地盯着雷雅的双眸，“我再考虑告诉你。”
雷雅没有避开对视，但她缓缓抬高手臂，摘掉了VR。
迷雾森林刹那之间变回了宿舍房间，雷雅回到了她的床上。
外面传来远远近近燃放礼花的声音。
空气中立时飘出多个浮动窗口，最醒目的一个询问是否切回智能表模式，语音指令：“是。”
纳米材料自动解体再聚合，深黑智能腕表回到了雷雅的手腕上。
她再处理其他飘浮窗口。
室友群里，女孩们也在互道新年快乐，虽然四个人并不在同一个时区；
贾思敏还给雷雅单独发了她和妈妈在旧大陆著名神殿前的合照，并问她研究进展；
世界各地庆祝新年的新闻；
撒坦星载人飞船成功进入第一次引力助推；
联合自治领首席执政官候选人只剩5位，将在新年后继续内部投票等等。
而加密线里，乔格依旧没有回信息。
与苏尔梅特这一通全息视频，让雷雅的大脑高速转着各样事情，她还是查看了乔格的定位。
他关了！
雷雅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十根手指在全息投影里一阵飞速弹动。
乔格确实关闭了定位。而且是双向关闭。他从上周日开始，再也没查看过她的，所以雷雅也不可能根据这个反向定位他。难怪周一晚上她去下城，他那边没有任何反应。之前，他对她的位置明明都了如指掌。
这已经非常明晰，乔格的的确确不希望在他离开期间，与她联系。
不过，雷雅仍然决定明天去趟奥托路1号。她有点想法，得去那里翻翻0号的资料，再写个程序进行分析和验证。在这个世界，她也是要成为科学家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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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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