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彻关上门，回到少将身后。
会客厅里的沉寂没有持续。
“所以是她……”海因烈含混不清地低声自语，伴随长筒军靴敲击桌面的声音，几不可闻。
雷雅不懂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每一个音节。
乔格和苏尔梅特自然也能听到。
雷雅中断了与乔格微妙的隔空相望，她能感觉到自己因他意外出现而加速的心率正逐渐恢复正常。她一脸不耐地撇了一眼桌上的黑色军靴，主人似乎感应到了她的不满，立刻停止了噪音。
乔格的视线仍然在雷雅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他冰冷地扫过她身边的苏尔梅特和罗夏，转向了海因烈。
是的，海因烈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是对乔格说的。
即便乔格此时不出现，迟早，以海因烈的手段也会查到他和雷雅的关联。
几个小时前。
乔格登上征服者号时，还在用借来的手机浏览青港理工恐袭相关的所有信息流。他已确定雷雅没事，只是联系还待稍后。
领乔格前往舰长休息室的海军少尉，与每一名乔格在驱逐舰上见到的海军一样，挺拔、严肃。
但凡第一次见到海因烈.冯.荣克本人的人，没有一个不惊异于他本人和他治下军队之间迥然不同的气质。又或者，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
不过，自上个月，雷雅在白崖滩被奥尔托皇家海军带走的那一刻起，乔格就把海因烈和他的核心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查了个遍。
比如眼前这位海军少尉，也就是在海滩带走雷雅的那位，他可不是普通的低级军官。
他叫阿彻.艾许，他的父亲是奥尔托的五星上将弗里茨.艾许。奥尔托不封元帅，艾许上将便是那第一人。
奥尔托军方延续了中古世纪的骑士传统，无论出身多么高贵，要想成为真正的骑士，必须先从侍从做起。
十多年前，海因烈是艾许上将的副官；如今，艾许上将的幼子是海因烈的副官。
这是一种传承，也是一种权力绑定。
走至舰长休息室外，警卫官收走了乔格借来的手机。
乔格面无表情。这艘驱逐舰的武器配置、动力系统、结构弱点，他脑中已有大致框架。至于这一路他所见的兵力火力，也早已在心中完成了沙盘推演。非得如此的话，不算太麻烦。
阿彻与乔格一同进入休息室。
休息室十分宽敞舒适，但没有旧大陆贵族常见的浮华。
少将正一边浏览AI整合的全球新闻信息，一边享用午餐。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乔格身上。
阿彻敬完礼，沉默地立于一旁。
“你怎么活下来的？”海因烈头也不抬地问，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居高临下。
乔格没有回答。
海因烈用刀叉优雅地切下一块小羊排，细嚼慢咽，又喝了口白葡萄酒。
阿彻第一次开口：“我们发现你的那座荒岛，半径50海里范围内，最近一个月只有115艘船只经过的记录，没有任何一艘报告过人员失踪。唯一的例外是，中型货轮金子号七天前在这个区域被自带的反舰鱼雷在10分钟内击沉。理论上，你应该已经死了。”
乔格保持缄默。
阿彻板正的陈述继续，“你用的是无法追踪的虚拟货币，AI人脸识别也查无此人。即使我们的卫星暂时无法锁定你的身份……但只要花费些时间，我不相信查不到你近年活动的任何蛛丝马迹。”
乔格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想到的是，雷雅是对的。他们必须有自己的卫星和超级AI。
实际上，直到一个月前，他和雷雅都还不需要考虑黑掉卫星或者超级AI来维持身份安全。
一个月的时间，风云突变。从雷雅的变化到整个世界天翻地覆。就在昨夜，狼群居然宣战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乔格的声音缓慢响起，像夜晚深沉的大海，“闭上嘴，照我说的做，这艘驱逐舰还能服役很多年。或者……”
乔格没有完成句子，他不需要。
海因烈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放下空酒杯，终于抬起眼皮，正眼看向乔格，“你威胁我？”
少将话音未落，阿彻腰间的配枪已然消失，海因烈的额头瞬间抵上冰冷的枪口，但……
阿彻的反应只比乔格稍慢。
半秒之内，乔格的太阳穴也感受到了金属的冰冷触感。
艾许上将的幼子竟然也是变异人。这比想象中有趣。乔格有意试探，蛰伏的触手早已跃跃欲试。
海因烈神态自若，仿佛枪口抵地不是自己，一双冷酷碧眼镇定地盯着神秘青年，“我要是怕死，会在二十八岁当上少将？”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姓氏？”乔格冷嘲。
海因烈不仅没有被激怒，反而颇为骄傲地说：“那当然是一半的原因。”
事实上，乔格很清楚海因烈在近年的局部冲突中战功显赫，晋升少将的确不只是因为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但他没兴趣再废话……
“我知道你也不怕死。”海因烈像是洞悉了乔格的果决，紧接着说。他那只遒劲的大手以异于常人的速度，猛地抓住正对自己脑门的枪管，犀利的目光直视持枪的青年，“不过，你有害怕再也见不到的人。”
那双冰封的灰眸不为所动。
但海因烈知道自己对了。
“我也很喜欢这艘驱逐舰。”少将散漫地撇了撇嘴，他示意阿彻放下枪，回归正色，“听听我的提议？”
阿彻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垂下了手臂，向后退了两步。下一秒，他精准地抓住了从空中抛还给他的那把古董左轮。
乔格在海因烈对面坐下。
少将笑道：“卫星虽然没有捕捉到有用信息，但我的海洋科学家们追踪到了那只怪物的信息素。他们告诉我，以信息素的扩散程度判断，它的体型比从冰泉逃跑时实现了指数级增长。这是为什么我们来到这片海域，因而发现了你。”他又倒了些白葡萄酒，“你肯定不是为了我悬赏的五千万。那么，你是谁？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乔格0号？”
乔格的神色并无意外，“你在冰泉安插了间谍。”
“我堂妹，噢，就是那个死了的研究员，贡献不小。”少将用眼神询问乔格是否要来点酒精。
乔格没有回应，问道：“为什么不把我交给皇家实验室？”
“那样的话，皇家考察者号恐怕就要重蹈金子号的覆辙了。”海因烈浅抿一口葡萄酒，“更重要的，他们是科学家，我是军人。他们只能看到你的研究价值，而我看到了其他潜力。”
从海因烈和阿彻的反应速度来看，不难推测，他们进行了与雷雅类似的身体强化。也就是说，他们是开放平台。但很明显，这种强化是有限的。同样是变异人，他们的能力要比苏尔梅特和狼群弱。
对付他们两个，对乔格来说，不成问题。
“我、你、阿彻。我们是同类。”海因烈那双绿宝石的眼睛里升起狂热的光芒，“物竞天择，狼崽子们没说错，我们才是优等人类。我们才是这颗星球真正的主人。”
阿彻一贯淡定的深绿眼眸中，精光一闪而过。
乔格笑了笑。
他面前这两位来自旧大陆的年轻军事贵族，是狂热的新血统论支持者。还有比这更意料之中的事情吗？
“你策划的恐袭？”
“我的战略不会那么愚蠢。”
“很好，你刚救了自己一命。”
海因烈脸上也浮现出残酷的笑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乔格。不着急，也许有一天，你会同意我。但当下，我更希望我们能合作，抓到那只怪物。而如果它真的有那么危险，反舰鱼雷都他妈炸不死……与我的科学家们不同，我对活捉它没有任何兴趣。我刚才说了，这颗星球是我们的。我他妈可不想养一只不可控的海洋霸主出来。”
“正合我意。”乔格道。
他本想生擒乔格1号交给雷雅。但如果雷雅知道乔格1号变成了什么样，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也只会想要它死。
“阿彻，给乔格一套你的常服。”海因烈说。他朝乔格笑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听令于人，但你暂时得当我的副官了。”
乔格没想到，几个小时后，他会在这艘驱逐舰上见到雷雅。
“我的另一位副官。”舰长会客厅里，海因烈慢悠悠地对三位来宾说道。
乔格一声不吭坐下，阿彻依然笔挺伫立在少将身后。
三位来宾看着这意想不到的一幕，心思各异。
“……也是我的表弟。”说完，就连海因烈都觉得自己在演什么单口喜剧。他是两个世纪以来奥尔托最年轻的海军少将。这像话吗？
不怪苏尔梅特和雷雅面上都升起毫不掩饰的嘲弄。罗夏则在仔细观察乔格，不时悄悄看看雷雅。
“苏尔梅特博士，罗夏博士。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们迷人的雷雅小姐。”海因烈亲自介绍完毕，又故作猎奇地补充，“对了，这一个月来，旧大陆的报纸上可有不少苏尔特尔和雷雅小姐的传闻……”
雷雅瞪向那双不怀好意的碧眼，不知他无缘无故提什么八卦。她冷淡地打断，“少将真闲，居然有时间看那些垃圾。”她的余光瞟到，乔格酷酷的面庞蒙上了一层阴郁。
海因烈知道她和乔格认识。
但……表弟？海因烈真会信口胡诌。
罗夏又在看雷雅和苏尔梅特各自手腕上的智能表，他一上飞机就注意到了。
“你这位表弟，也参与？”苏尔梅特静静看少将表演完，将话题拉回正轨。只是说到“表弟”这个词时，语气中充满了显而易见的讽刺。
雷雅自然而然地看向乔格。他这一身奥尔托皇家海军常服实在古怪，固然与他高大强壮的身材格外相配，尤其是胸前还纹着双头海怪……
乔格也看着雷雅，他直接切入主题：“它现在身长至少35米，躯干长轴直径约6米，腕足最粗处接近1米。它的身体具有极强的伸缩性，可潜入其体型十分之一的空间，可陆地活动，但我猜每次时间有限。此外，它完全具备了高智商生物的战略思考能力。它前往深海渊，应该是在为下一次，更大规模的体型增长做准备……”
“真令人惊叹，从生物力学角度，它、它根本不可能存活。”罗夏忍不住插话，他将目光投向乔格，严谨地问，“是、是你亲眼所见？”
乔格一瞥罗夏，像是默认。
海因烈不仅知道她和乔格认识，还知道乔格的真实身份。雷雅即刻意识到。
罗夏又跟苏尔梅特和雷雅说：“与非之前强调过必须活捉。那么，我们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空间来困住它。核潜艇虽然隐蔽，但内部空间有限，不是最佳选择。目前缺乏精确的生理数据，推理它的生长速度……”他飞速完成心算，“我们最好的选择是、是与皇家考察者号合作，他们船上有为研究大型海洋生物而特备的，也是全世界最、最齐全的设施。”
乔格那番描述，雷雅一个词也不需要质疑。
她同样在思考乔格1号惊人的生长速度。
她尝试回忆它的基因组图谱。
罗与非知道它的不可复制性，所以才强调活捉。
正常而言，一个生物体的DNA序列从出生到成年，核心是一致的。
但乔格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变异体：开放平台、生-殖编辑，核辐射催化……他十岁时留下的血液样本独一无二，尚处于不稳定的融合期。这份样本与一只刚成年的特殊雄性深海章鱼的基因完美契合，也是极小的概率。
可惜若非艾玛那场不合规的实验，罗与非也不可能得知这一切。
“归属权在我们。”会客厅内，苏尔梅特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作为感谢，我们接受赫博教授带一个小团队前往冰泉实验室进行短期学术研究。”
“没问题。”海因烈出人预料地一口答应，他看了看腕表，“明日一早抵达深海渊。舰上厨师已备好丰盛的奥尔托美食，今晚三位是否愿意宿在征服者号？”
苏尔梅特等待两秒，见雷雅和罗夏皆未表示反对，点了头。
“阿彻。”海因烈只叫了名字，随后看向也准备起身的乔格，“表弟不介意的话，我还有问题想单独问你。”
雷雅离开会客厅前，与乔格的眼神短暂交汇。
“雷雅，你认识、认识荣克少将的表弟？”罗夏在一旁不解地问，少年的脸有点泛红，声音渐小，“他，他一直在看你。”
军靴敲打桌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节奏感充满了揶揄。
雷雅岔开话题，与罗夏聊起困住乔格1号的空间设计细节。苏尔梅特操控着手腕上的智能表，始终没说话。
阿彻领着三位来宾去到舰上的军官卧室区。
“雷雅小姐，您看这间是否满意？”阿彻推开其中一间卧室的门。
雷雅从恐袭之后，一共只在飞机上断断续续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现在能有张床让她倒下就行。苏尔梅特虽然不可能在会客厅里明说，但她清楚，之后她还有充当诱饵的任务。
“谢谢。”雷雅对少尉道，直接进了房间。
苏尔梅特紧跟在她身后进去。
罗夏和阿彻都是一愣。
苏尔梅特已经反手关上了房门。
长廊后，一双灰眸紧紧盯着那扇关闭的房门。
他身后的狡黠碧眼说道：“我很遗憾，表弟……”
“闭嘴。”
门后。
雷雅摊开手，“我允许你进来了？”
她知道苏尔梅特有正经事要跟她谈。她也有事要告诉他。他们必须避开罗夏。
苏尔梅特没有马上说话，他的智能表快速解体部分纳米结构，对房间进行了彻查。直到确定这间卧室没有任何监听和监控设备，他才看向雷雅道：“舰长的卧室，隔音不会有问题。荣克知道乔格的身份，也知道你和乔格的关系。”
他当然也看出来了。
还有，这该死的是海因烈的卧室？
“你要是担心乔格说出你的秘密……”雷雅皱眉想了想，“我不认为他会。”
“没有别的想法了？”那双紫瞳走近她。
雷雅轻巧一笑，调侃道：“你怀疑……你那位童年挚友也是变异人？”
“荣克从来不是我的挚友。”苏尔梅特走过雷雅，走到窗边，主人一般坐下，外面还有个宽阔露台，壮丽的海上日落宛若在他冷峻的侧脸边，“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阿彻.艾许应该也是。”
“所以？”雷雅环顾四周，发现办公桌上摆着一张自恋少将身着风衣、戴着一堆闪亮勋章的平板相框，她毫不犹豫连忙拍倒。这真是海因烈.荣克的卧室。
科学家不言，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时，敲门声响起了。
“我还以为他不来呢。”苏尔梅特望着海上日落低笑道，关上了通往露台的窗帘，一片橘色与黑蓝关在了帘外。
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
雷雅打开门，乔格站在门口。
她依然没习惯他这身笔挺的海军常服打扮，不禁弯动了唇角。
他没有笑，那双深幽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雷雅侧身让乔格进来。
门再度关上。
“你失踪了一周，我一直在试图联系你。直到飞机上，我才知道货轮爆炸和你在皇家考察者号上。”雷雅干脆利落地给出她这边的信息，继而发问，“发生什么了，乔格？你和它直接交手了？所以货轮才会爆炸？”
卧室昏暗，谁也没开灯。
衣帛撕裂的声音传入雷雅的耳朵时，一根触手已迅速而轻柔地缠住了她的腰。
“不行！”雷雅短短一怔，低头轻斥，“我警告过你什么？”
她实际上有点开心能再见到小触手。考虑到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盟友，差一点死了。
暗光中，苏尔梅特慵懒地靠着沙发，朝那二人转了转头，“你和荣克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显然是在问乔格。
触手眷恋地在女人温暖的腰间滞留数秒，一瞬松开，在空中忽地裂变成二。
一条凶狠地对着苏尔梅特，布满吸盘的表面起伏不定，随时准备发起攻击；另一条则温顺地趴在雷雅的肩头，蠢呼呼地用吸盘吹拂着她的发丝。
尽管雷雅已经知道它可以分裂，但这是她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操作，惊诧地睁了睁眼。
乔格像没听到苏尔梅特的问题，也根本没看他，他的眸光久久落在雷雅脸上，“在甲板上的时候，是在找我？”他一顿，声音低沉下来，“雷雅，你的心跳好快。”
改了一下前面的笔误，没有设定和内容方面的调整，以后如果有会在作话里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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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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