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西塘已经下午两点了,车子进不去,依旧停在那片芦苇荡前。
冬天的芦苇荡不比夏天的茂盛热闹,它寂静空旷,像一副被时光遗忘的铅笔画,没有鲜活的色彩。枯黄的苇秆倔强地挺立着,芦花早已褪尽,只剩下干枯的穗头在风中轻摇。偶有一阵朔风掠过,那仅存的几簇絮丝也从穗头挣落,如西塘一般,看上去落寞极了。
天太冷了,没什么事大伙儿基本都窝在家里不出门。
是以从芦苇荡走到村子前坪,几乎没看到什么人,也就不知道谁家养的几只土鸡冲他们“咯咯”叫了两声,以示欢迎。
姨奶家门是锁着的,青灰色的木门上落着一把发旧的黄铜色的锁。
以防万一,陈潮离开前给邻居张奶奶留了一片钥匙,还有一片他自己随身带着。
听到外头传来动静,张奶奶拄着拐缓缓地从隔壁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穿着厚实的藏蓝棉袄,头上裹着一条毛线帽,整个人包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慈祥却浑浊的眼睛,一见到陈潮,那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带着几分意外和惊喜:“哟?潮儿回来了。”
陈潮开了门,赶紧迎上去问好:“奶奶身体怎么样了?”
“还成,能走能动就是福。”张奶奶牙齿都掉光了,说话都有些费劲,却还是拉着他问,“你不是去城里上学了吗?怎么回来了?”
“放假了,回来住一阵。”陈潮哄小孩一样,握着她有些冰凉的双手,嘱咐道,“外头冷,您快进屋吧,小心冻着。”
“不妨事。”张奶奶却不走,眼睛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林屿,“这……是小屿吧?我眼睛花了都没看仔细……你们一道回来的?”
“嗯。”陈潮点点头,侧过身。
林屿于是凑上前叫了声:“奶奶好。”
这位张奶奶他是记得的,是姨奶很要好的姊妹,当初姨奶去世时,她正在北京大儿子家里养病,病好了才回来的,所以姨奶的丧礼她没赶得上。
跟林屿也是好些年没见了。
林屿以为她对自己没什么印象了,刚刚听她叫自己小名,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诶。”张奶奶愉快地应了声,“回来住多久啊。”
“两周,”陈潮说,“二十多号走。”
“不留下来过年?”张奶奶问。
“不了。”陈潮摇摇头,“林叔叔一个人在家,等着我们回去跟他一块儿过呢。”
“那行,”张奶奶语气听上去有点儿惋惜,“你们吃饭没,我中午的时候留了两个菜,不嫌弃的话进来吃点。”
“吃了。”陈潮说,“中午在市里吃的。”
“吃了就好。”张奶奶说着看了眼他们手上的箱子,“那你们先忙,有什么事儿进来叫我声,或叫你云姑,她这会儿正午睡呢。”
“好。”陈潮应了声。
姨奶家还是老样子,跟林屿走那会儿没什么差别。唯一醒目的,就是厅堂正中央的神堂上,多了一副姨奶的遗像,跟她常供的佛像一并安放着。
相片里,姨奶穿着一件青色短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温和地看着前方,嘴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叫他似的。
神堂前摆着一只青瓷香炉,里面是燃尽的香灰。
陈潮进来后,把行李放在一旁,走到神堂前,从边上拾起六根香,用火机点燃,三根递给林屿,说:“跟奶奶打声招呼。”
林屿一怔,接过香,然后学着陈潮,低着头,双手合十,将香举过眉心,朝遗像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起身时,林屿听见他小声说:“奶奶,我跟鱼儿回来看你了。”
然后陈潮拿过他手里的香,与自己的,一并插进了香炉里。
因为近半年没住人了,屋子灰尘很多,空气里都浮着刺鼻的霉味。
陈潮主动担起了打扫卫生的重任,他打扫卫生很有一套,林世泽出差那段时间,家里的卫生几乎都是他弄的。
只见他抄起袖子,动作利落地把堂屋的小家具一件件搬到屋外,接着又进厨房烧了大锅热水,拿抹布把家具全擦洗了一遍,地板也都用拖把来回拖了两道。
相比之下,林屿就显得笨拙很多了。
基本上是陈潮指挥他打扫哪儿他就打扫哪儿,但多数时候陈潮怕他累,不给他派活,或只给他派轻松的活。
……比如拿除尘掸掸蛛网这样可有可无的活。
但就连这样的活他也干得磕磕巴巴,期间蛛网不小心掸到眼睛里进去了,陈潮还停下来给他吹了会儿眼。
好在后面陈潮又交给了他买菜的任务,他这才如释重负地出了门。
但西塘开的是早市,这会儿都下午了,即便去了应该也看不到什么新鲜菜了。陈潮纯粹是为了不让他在这儿“添乱”,才把他支出去的。
果然,人到了市场,菜摊基本都收完了。
林屿空手在冷风里杵了几秒,后知后觉他的意思,当即一个电话打过去,带着气劲儿问:“你耍我?”
陈潮正擦窗户呢,听见他质问,愣是笑了半天。
“还笑。”林屿佯装发怒,“人都出来了,好歹带点东西回去吧。”
“不笑了。”陈潮立马收起笑容,正色道,“你先在村里随便逛会儿吧,逛累了再去超市买两包泡面加俩鸡蛋,再买点调料,我等会去隔壁要点青菜,咱晚上煮泡面吃。”
“厨房煤气能用?”林屿问。
“用不了,”陈潮说,“我等会叫人送罐过来。”
林屿“嗯”了声,正要挂电话,又听他来了句:“刚刚忘跟你说了,记得跟林叔叔打个电话报平安。”
林屿“嘶”地一声,倒抽了口凉气,“你不说我都忘了……”
陈潮笑了笑:“快打吧,等会儿他该担心了。”
老爸担没担心,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电话拨出去后老爸那边难得传来电视声,听上去还挺闲适的。
“干嘛呢。”林屿问。
“按摩。”老爸悠哉地说,“终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潮提醒你的吧。”
“您打电话给他了?”林屿又问。
“人主动打的电话。”老爸轻哼一声,语气酸酸的,“指望你报平安,明天都不一定能想起来,潮儿——”
他本想说“潮儿比你懂事多了”,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好像意识到这话不能随便说了。
“他怎么了?”没等到下文,林屿开口问。
“没怎么。”老爸改口说,“还是那句话,出门在外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有任何事给我打电话。还有……”他顿了顿,“玩得开心。”
“……嗯。”林屿应着。
老爸这通电话让他心情舒畅不少。
沿着石板路慢慢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了许多。
市场这边没什么好逛的,就边上一所小学林屿还有点儿印象,毕竟他当年在这儿上过一年学。但看里头破败的景象,林屿猜测,这学校大概率是停办了。
学校旁边就有家超市,不大,但陈潮要的东西里面都有。把东西都打包回家后,屋里的卫生搞得也都差不多了。
陈潮洗了澡,头发还没吹,换了身睡衣去隔壁借青菜。
张奶奶一听他们晚上吃泡面,怎么也不答应,硬要留他们来家吃晚饭,云姑也热情,跟着一块儿张罗。
陈潮听后,连连推辞。这要是他一个人也罢了,两家都是熟人,没什么好见外的,但问题是林屿跟他们不熟,陈潮不想他不自在。
最终张奶奶没拗得过他,让云姑去厨房拿了点儿青菜给他。
还外送了两个菜。
他本就担心林屿单吃泡面吃不饱,所以才想着往里加鸡蛋和青菜,现在张奶奶直接送了他们两个菜,他就更不愁林屿吃不饱了。
家里没有餐桌,俩人是在堂屋的四方桌上吃的晚餐。
四方桌被陈潮擦得锃亮,木纹在白炽灯下泛着粼粼的光,桌下,起了一炉火,火苗蹿得老高,把人身体烘得暖洋洋的。
也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俩人不光吃了面,连小菜都扒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陈潮去厨房洗碗,林屿还坐在桌边舍不得起身。
他想,这时候要有汤圆儿在就完美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没过多久,毕竟这生活太惬意了,惬意得让人忘了时间,林屿看到窗外飘起了朦胧的白色。
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可随着那白色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就像有人在天上撒了一把碎纸。他下意识推开门往外看去,果然,下雪了。
不是那种急躁的暴雪,而是细密轻柔的初雪,羽毛一般,一片片落在屋檐上、地上、枯枝上,慢慢堆积,又慢慢融化。
“哥,”他激动地朝屋里喊,“快出来看,下雪了!”
厨房的水声戛然而止,陈潮擦着手走出来,站到他旁边,抬头望着天,喃喃道:“真下雪了,西塘已经好久没下过雪了。”
“出去走走?”林屿提议。
“我去拿外套。”陈潮边说,边进屋内拿了俩人的外套,顺带把围巾也拿上了。他把深灰色的那件递给林屿,自己则穿上件藏青色的,又把一条米白色的粗针织围巾围在林屿脖子上,林屿低着头,默默配合着他的动作。
穿戴好后,俩人踏出院门,往外走去。
与他们一块出来的,还有隔壁张奶奶家的两个顽皮孙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裹着厚棉袄,像两个小炮仗,一蹦一跳的。
可惜地上没有厚厚的积雪,要不然他们准趴雪地里去。
“潮哥哥!屿哥哥!”小炮仗一见他俩就挥手,脚下一滑,“啪”地摔了个屁股蹲,惹得陈潮和林屿直发笑。
小炮仗自己也笑,笑完也不恼,拍拍屁股上的脏污,吭哧吭哧又爬起来跑。
“潮哥哥,明天咱们在院里堆个雪人吧。”大炮仗冲他们喊。
“行啊。”陈潮笑着说,“你俩堆,我跟屿哥哥打下手。”
“我想打雪仗!”小炮仗也嚷起来。
“你这个头,怕只有被打的份吧。”林屿看了看他那小小的身板。
“咱俩合作呀。”小炮仗很机灵,“你打你哥,我打我哥。”
林屿:“……”
这话说的,怎么听上去有点儿像兄弟反目啊。
但他没拒绝,毕竟冬天打雪仗确实是件乐事。
逗了会儿俩炮仗,俩人又在村里走了会儿,眼看雪越下越大了,才返回家。
一到家,陈潮就从灶上端了碗姜汤给他驱寒。
林屿很意外:“你什么时候煮的?”
“出门前,快喝。”陈潮边说,边把碗塞进他手里,又进浴室给他测水温,“喝完就洗澡,温度帮你调好了。”
“哦……好。”林屿捧着碗,有些发怔。
碗的温度透过掌心,一直暖到心口。
他看着忙得跟陀螺一样一直停不下来的陈潮,心里突然多了些感慨。
做这些事,陈潮好像从来都不是临时起意,他永远在自己之前,把每一个能注意到的细节都想好了。
他好像每次,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所以不管在什么环境里,自己都能适应得很好——不是因为他有多能耐,而是因为陈潮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
“怎么了?”陈潮的手突然在他面前挥了挥。
“没什么。”林屿回过神,把姜汤一饮而尽,“你喝没?”
“喝了。”陈潮看着他,“是想家了吗?”
“不是。”林屿摇摇头,脸不知道是被姜汤暖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他顿了会儿,清了清嗓说,“我在想我今晚睡哪。”
来了,久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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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Chapter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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