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方小诺很忙，总有人找她做这做那，她就像个陀螺，转速刚慢下来就挨了鞭子，继续团团转。韩月朵无法袖手旁观，拉着吴桐帮忙。
大部分学生都撤了，零零碎碎地有老师和校领导过来查看情况，会场收敛了喧嚣，多了几分肃然。
入口处传来些动静，片刻便聚集了很多人，邓炀更是火急火燎，一路小跑过去，像个被皇帝紧急传唤的小太监。
看阵仗，来访者大约来头不小，不然也不会由老马亲自陪着参观。
老马是中华美院的院长，韩月朵在开学典礼见过，年过花甲，清瘦，硬朗，总是穿着黑色布衣布鞋，戴一顶巴拿马草帽，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绑一个小辫，虽然衣着朴素，但美术熏陶出的卓越气质，即使混迹在河边钓鱼的大爷中间，也能鹤立鸡群。
另一位年纪稍长，站在鹤旁边毫不逊色，好似一只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锃亮，西装笔挺，手持文明杖，大拇指上带着价值不菲的古董戒指，简单来说，就是霸道总裁的中老年版本。
两人闲庭信步，像是逛园林，偶尔驻足观赏品评，精英干练的秘书得体地跟在身后，旁边的小太监一脸逢迎。
韩月朵在多媒体厅，离得远，淡淡看了一眼。
这些来观展的商人，几乎没有懂美术的，要么是附庸风雅，要么是投资心态，挑选有潜力的学生作品买下来，有朝一日等作者成名后，再高价卖出。
为避免有人囤积居奇，校方也定了规矩，观展者每人仅可挑选一幅画作。
吴桐是个好奇宝宝，但不好去围观，脖子伸得老长，自言自语：“这老头谁啊？”
旁边一个大四的师姐回答她：“别老头老头的，他是张既明，要尊称人家张先生。”
张既明是海外华商，做能源和金融行业，福布斯榜上有名的富豪，为人处事低调，爱好美术品收藏，几十年来对中华美院资助有加，怪不得能让老马那般清高的人都放下身段，旁人更不用说了，全都毕恭毕敬奉若神明。
韩月朵听听也就算了，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可有些事情，偏偏在毫不在意的情况下，突然降临。
一个小时后，工作收尾，韩月朵也收拾东西离开，脚都踏出了展厅大门，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她的班主任，孙老师。
孙老师的声音有些着急，还有些激动：“韩月朵，你现在在展馆吗？还是已经回学校了？”
“刚出展馆，准备回学校了。”韩月朵看了看天，暮色将至，不知孙老师联系她是否有急事，她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啊，现在这个时间可能会堵车。”
另一端松了口气，说：“正好你还没走远，赶紧回展馆，顶层907会客室，校长找你。快点啊。”
韩月朵一头雾水，对吴桐道：“你先回去吧，老马找我，不知道干嘛。”
吴桐不放心让韩月朵一个人留下，也跟着上了顶层，在会客室门口等着。
会客室灯光明亮，照得干净的灰色大理石地面反光，透亮的落地玻璃窗外，西坠的斜阳映照彩云缤纷。
暮景前的沙发上，端坐两位老者，一位是校长老马，另一位在右侧主宾席，温文儒雅又不失威严的老绅士，虽然韩月朵之前没看清楚长相，但凭猜的也能猜到这位儒商模样的人十有八｜九是张既明。
“马校长好，我是韩月朵。”韩月朵侧身向张先生微施一躬，礼节周到不卑不亢，“您好。”
“韩同学来了，请坐。”老马示意韩月朵落座，一向清高的脸上笑容和蔼，目光充满赞赏。
马校长先介绍了张先生，而后王婆卖瓜地把自家学生夸奖一番，韩月朵刚十九岁，在美术界已初展锋芒，大一时的油画作品《乡村小学》入选全国美展，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入选者，可以说是美院之光，未来之星，前途不可限量。
与大人物交谈，韩月朵却一点不怯场，大大方方，回答谦逊得体，很快，张先生将谈话引入正题。
“韩同学才情斐然，看作品便可见一斑，那幅《梅树下的少女》真是笔精墨妙，我很喜欢。”
爱情主题的画，容易引人遐想，也容易勾起回忆。
张既明少年时暗恋一个女孩，女孩是高｜干子弟，这样家庭的孩子总要学点艺术，熏陶一下气质。女孩学美术，总是坐在很高的天台上画画，张既明就站在下面的院子劈柴，偶尔借着擦汗偷偷抬头看几眼。
那时，他是个穷小子，不敢奢望高岭之花。
就像韩月朵画中，衣衫破旧的少女，在雪中仰望伸向天空的枝头一株孤零的红梅蓓蕾，忍受寒冷和煎熬，期待花开，期待一份渺茫的希望。
直到有一天，女孩送给张既明一幅素描，是他劈柴的样子，背面写一行字：很累吧，流了好多汗。
后来，时代的尘埃落下来，生活天翻地覆，女孩家被抄，人也不知去向。
张既明当了工人，读了夜校，考了大学，出国又回来，乘改革之风在深城创业，发展成跨国公司，堆山积海。
可他从来没有停止寻找女孩。
终于，他找到了。
然而，女孩已不复当年的容姿和气韵，她丧夫，携一幼子，隐没于市井，为生计苦苦挣扎。
高岭之花凋落，被踩踏成泥污。
说到此处，张先生停下缓了口气，说书人讲到关键挂起卖起了关子，韩月朵心急地追问：
“后来呢？”
张先生儒雅地笑了笑：“这是我和我太太的故事。”
韩月朵如释重负，同时对张先生钦佩不已，开心地说：“是happy ending，太好了。”
“第一次和别人讲这些陈年旧事，大概是被韩同学的画触动了吧，当然，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在我看来，寒雪中的那朵红蕾，像极了我对她的感情，今年正好是我们结婚35年，所以，我想好好为我太太选一件礼物。”
张先生诚恳地说：“我希望把这幅画《梅树下的少女》买下来，请韩同学定价。”
谈话中，韩月朵看得出张既明美术修养很高，并非只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如果画被这样有身份又懂美术的人收藏，对作者而言十分幸运。
可是，很遗憾，她的答案要让张先生失望了。
韩月朵率直回道：
“谢谢您喜欢我的画，我很荣幸，但是也很抱歉，这幅画我不打算卖掉。”
张先生经商大半生，做美术品收藏几十年，从来没有被如此直接拒绝过，而且对方还是在校学生，不算成名，他过于惊讶，脸色有些不自然。
同时吃了一惊的，还有马校长，老头嘴巴拢圆，点头唔了一声，像是感叹年轻人的张狂。
张既明是他的挚友，也是中华美院的资助方，每年的美术展和毕业展会亲自或者派人出席，但此人品味甚高，极少有入眼的，上次出手是在四年前，收入了一个大四学生的毕业设计，一套传统手工饰品。
旁边的秘书打破尴尬，靠近韩月朵坐下，说：“韩小姐是学生，可能还不太懂美术品交易，我们购买的是所有权，不影响您的署名。”
揣摩着韩月朵的心思，秘书又说：“您的画可以继续展出，等这次艺术节结束后再交付，如果期间有人出价更高，我们可以付双倍。”
接着拿出一份美术品交易合约和钢笔，先递给自家老板，对方眼皮都没眨，笔尖沙沙在关键空白处勾画几下，伸手给韩月朵。
张既明扬了扬下巴，道：“条款的内容是通用模版，你仔细看看，有什么追加的条件和需求可以详细谈。”
出于好奇，韩月朵翻开看了一眼，只见交易金额处写了一串很长的数字，数了数，首位后面竟然跟了7个零。
她没想到对方愿意出这么高的价格，表情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天真，问：“我的画值这么多钱？”
张既明道：“美术品的定价没有一定之规，画家的名气、收藏人的偏好等等，都是影响因素，客观来说，新生代的画家优秀的作品不计其数，最多拍卖到百万级别，只是在我这里，《梅树下的少女》值这个价。
言外之意，这幅画正好我中意，所以才愿意高于行业价格收入，小姑娘不要太贪心，否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韩月朵收敛悦色，抿了抿薄唇，眉眼间尽是淡然，仿佛合约上写的只是一些数字的排列，不能与她的心血之作同日而语。
她很认真地解释道：“不是钱的问题，《梅树下的少女》和别的画意义不一样，刚开始动笔的时候，我就想好了，等完成后要把它送给一个人，一个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张先生闻言愣了一瞬，又听韩月朵继续说：“您是懂画的，也能看懂画中隐藏的深意。任何艺术品都可以明确标价，但是情谊是无价的，是不可衡量的。您在功成名就之后，不介意身份逆转，选择了当年的女孩成为您的妻子，把重要的人放在利益之上，所以，我相信您也一定会理解我的选择。”
画中隐藏的深意，恐怕只有画中人才懂。
有些爱情注定会遇到重重阻碍，只能在漫长的忍耐中，在日复一日的追寻中，等待来日未知的结果，就像梅树下的少女，破旧的衣衫不抵严寒，手脚冻疮红肿，可她仍然会站在无情的冰雪中，忍着冷和痛，等待花开。
张既明是画中人，韩月朵亦然。
良久，张先生叹了口气，似是认可妥协，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有幸得到这幅画的人，就是你仰望的梅花吧。”
“嗯。”韩月朵承认，脸颊染上一点红。
张先生还有个疑问，“画中大面积的雪景，虽然用了很多细节表现极寒的环境，可是整体看上去反而感到暖意，我想，这并不是因为心境产生的错觉，是么？”
马校长不愧是行家里手，说：“不是通过混合或者重置调色，画布用了特殊的底色吧。”
韩月朵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说：“是的，中国传统色，梅染。”
梅染是梅花树的汁液，经过复杂的工序制成的天然染料，韩月朵尝试了很多次，才调配出原色。
“怪不得。”马校长颔首，“真是含蓄温柔的底色。”
买卖不成，却让两位大佬对这个初出茅庐的新秀刮目相看。
会客室隔音效果一般，吴桐站在门口等人，听了七七八八，她比里面的韩月朵还激动，听到张先生有意买画，恨不得当场尖叫，又听到韩月朵婉言拒绝，瞬间血压飙升差点吐血。
见韩月朵四平八稳出来，吴桐追着问：“土豪张出多少银子买你的画啊？”
韩月朵也不隐瞒，说：“一千万。”
吴桐险些背过气去，干嚎：“苍天啊！”
韩月朵不在乎地说：“再加个零我也不卖，我要送给梅老师。”
吴桐务实地问：“你确定梅老师不是更想要一千万？”
“啊？”韩月朵不禁想象了一下离谱的画面，气笑了，“那不就成包养了！”
路过展厅，吴桐硬是要再去瞻仰一下“一千万”。
天已黑，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旷的大厅异常安静，被高悬的日光灯照如白昼。
薛芊站在长廊，身体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墙上的画，看了很久。她讨厌拥挤，快到傍晚才姗姗来迟，偶然遇到马校长找韩月朵，结合学生会的一些闲谈，已经猜到了全部。
生长在美术世家，薛芊自然知道张先生在美术品收藏界的分量，此人选中了韩月朵的画，就相当于殿试中皇帝钦点了状元郎，其他人只能甘拜下风，这次，薛芊不得不承认，她又输了。
距离几米，韩月朵停住脚步，她犹豫该怎么打招呼才会自然些，至少别让对方误会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在炫耀，可偏偏，吴桐是个不省心的。
“你也来瞻仰‘一千万’？”大厅太安静太空旷了，吴桐的话混着回音，“放心啦，有很多时间足够你慢慢看。这幅画没成交，咱们韩大仙女淡泊名利，是金钱如废纸，什么大佬的面子，都不如……嗷！”
后面的“讨白月光欢心”生生咽了下去。
韩月朵在吴桐后腰狠狠掐了一下，嫌弃地瞪了一眼，心想：这人要是个哑巴就好了。
吴桐揉着腰，不满地哼哼，“我是有老婆的人，别动手动脚。”
薛芊蓦地转身，与韩月朵目光相对一瞬，又避开，然后像一只在对决中落败的驯鹿，快速逃离了对方的领地。
“她刚刚眼睛都红了……”见薛芊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吴桐反思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分。
韩月朵心情复杂，薛芊眼神里有太多的不甘心，是那种拼尽全力也没有得偿所愿的无力感，还带有落败后的羞耻，尽管韩月朵从来不会看不起不如自己的人，可有些事实在难办。
韩月朵给梅凌打电话，没提张先生，也没提薛芊，只是邀请梅凌来美术展参观。梅凌欣然答应，时间定在周日，展会的最后一天，按规定结束后可以把画自行取回。韩月朵想，正好可以给梅凌一个惊喜。
《梅树下的少女》是一封特别的情书，她既怕梅凌看懂，又怕梅凌看不懂。
第二天，美术展首日。
清晨，韩月朵还没醒，迷迷糊糊地听到手机响，她下意识地接通，放在耳边，“喂”了一声。
方小诺的电话，她问：“韩月朵，你今天来美术展么？”
声音和人一样，小小的，轻柔，带点怯懦，从听筒传出来更明显。
韩月朵揉揉眼，看日期，道：“今天不去，我星期天去。”
无视回答，方小诺说：“韩月朵，你今天来一下美术展吧，最好让吴桐陪你一起。”
韩月朵有不好的预感，清醒大半，问：“有什么事么？必须让我去？”
另一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很艰难，挤出不连贯的句子。
“韩月朵，你的画……不知道被什么人……弄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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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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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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