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开课前，李知桉对着卫生间镜子整理昨晚早已熨烫妥帖的衬衫裙，长发一边捋到耳后，一边搭在肩前，既随性又一丝不苟。
外校有过几面之缘的前辈路过她，笑了笑:“李老师，紧张啊？”
李知桉点头招呼，笑道:“还好，有一点。”
“没事，别管台下，就当正常上课。”前辈教师轻挥两下手，善意道，“没啥好有负担的，你那么年轻，很优秀了。”
“好，谢谢。”李知桉真诚道。
入行不到两年，就能执教市级教研公开课，李知桉自己都觉得不太真实。去年底她基本功竞赛拿了省一，教研员这回直接高帽给她戴起，她是硬着头皮也得上。
关于课本身，李知桉已经打磨了很久，不算紧张。她另有顾虑。
这两年大大小小的教研她也来过数次，次次都是坐在各校报告厅台下，可以心安理得躲在每一个犄角旮旯。但今天暴露在聚光灯下，恐怕有些事、有些人，她是避无可避了。
李知桉再次望向镜子，扯出一个略僵硬但温和的笑，默默给自己打气。
报告厅台上的地板每走一步都会传来轻微的嘎吱声，头顶过亮的灯光让她感觉有点晕眩。
上台后李知桉一眼都没再看向台下，她怕自己的视线会不自觉去寻那一抹金属发夹的反光。
两年时间对养成一个习惯来说简直绰绰有余。
一切在学生上台坐好后暂归平静。李知桉深吸一口气，切换到日常上课的表演状态，笑容和语调恰到好处。
这节课她讲全球海陆，选了出海观鲸做情境，上周已经用自己的班磨过数遍。所以当下一切都很顺利，氛围不错，学生配合度也很高。
出海观鲸的实地考察视频有一分半，放给学生后，李知桉短暂发了十几秒的呆，再抬眼时，目光不经意落在了报告厅的观众席上——
正中央视线处，有一道温柔且专注的目光。
李知桉没想明白，明明从她这里看台下理应是暗淡一片，她只是随便扫了一眼，怎么会刚好对上那双朝思暮想的杏眼?
是了，朝思暮想。
梁晓坐得很靠前，很中间，是正对舞台的方向。
李知桉心跳停了一拍。
她差点忘了，梁晓的发夹从舞台正面是看不见的。
从前的教研李知桉总是从大门进，在观众席的最后扫过所有人的背影。若是见到熟悉的发夹反光，她会心安地笑笑，躲去角落坐着；若是没有看见，她也笑笑，依然是坐在角落静静听课。
两年了，从没有，从没有一次，她会对上梁晓的视线。一次都没有。
李知桉不记得这堂课最后是怎样结束的，整个评课环节她都快听不下去。她心乱如麻，只想快点逃掉。
散场后李知桉背着她的帆布包低头往水泄不通的门口挪，身后忽然传来笑吟吟地一声低唤——
“知桉。”
李知桉挪不动了。
两年前那次见面，也是一样笑吟吟且温和的一声:“李知桉?”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贪恋这种难得的独处时间。
于是她认命苦笑，转过头，选择甘之如饴。
“梁老师，你也来啦？”李知桉眼眸微亮，是事先排练好的喜悦和意外，她把分寸拿捏得很好。
“好久没见。”梁晓迎着人群快步走向她，眼底的悦色真实明朗，“我昨天看教研信息，差点准备直接发消息问你。”她说着已经走到李知桉身边，“怎么样，这段时间在城北那边发展的不错吧？”
“嗯……还可以吧。”李知桉缓缓点头，和从前一样笑得内敛。
“走，出去说。”梁晓笑着揽过她的肩。
李知桉一僵。梁晓比她高半个头，当下裹挟在拥挤人流里缓慢移动，让她的整个人几乎都能笼罩进梁晓的体温里，带着一点熟悉的似有若无的香气。
她记得梁晓不习惯肢体接触。除了两年前那次外校研学，难得的温存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逾矩换来的，然而代价是越陷越深。因此李知桉局促于站在离她太近的位置。
“你瘦了好多。”出校门后梁晓很自然地松开她，上下打量一遍，“李老师，有没有好好吃饭?实习那会儿你就隔三差五不吃。”她语气促狭。
“有啊，奶茶蛋糕也没少，就是太忙了，一直掉秤。”李知桉笑道。
“你这体质太招恨了，我一忙就长肉。”梁晓嘴上说着，目光却带着怜惜。
李知桉在她的目光中溺了两秒，强迫自己回过神。“梁老师，下午回学校吗，我打车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你学校在城北，送我回去你再绕?太麻烦啦。”梁晓笑说，“我心领了。”
“我下午回家，顺路的。”李知桉难得坚持，“那么久没见了，我想送送你。”话一出口她顿觉不妥，好在梁晓并非察言观色的人。
“好吧。那下次有空，我请你喝咖啡。”梁晓不再推辞。
李知桉正在打车，闻言指尖一顿，整颗心被莫名的酸涩包裹。算了，她已经过了会把客套当作承诺的年纪，这两年摸爬滚打她长了很多教训。
出租车上，梁晓坐在她右边，盯着手机屏幕蹙眉。
她忙起来总是这幅神情。李知桉想，一边盘算着送梁晓回去之后再绕回城北三中能不能赶上下午第一节课。
车拐过弯后，阳光从梁晓那侧打来，勾勒出她柔和纤细的轮廓。李知桉忍不住拿余光去看——梁晓鼻尖小巧，杏眼低垂，脑后的金色抓夹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
梁晓是一头栗色微卷的长发，平时披散着，遇到稍正式些的场合总爱用抓夹盘起，显得端庄干练。这是李知桉记住的关于她的一个习惯。
李知桉忽然觉得释然，和梁晓阔别后的第一次见面，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兵荒马乱。一切都很自然，她也很自然。李知桉很乐观地想，也许这是她慢慢放下的信号。
李知桉正在失神，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轰鸣和梁晓的惊叫。她后知后觉正前方的卡车上正塌陷搬滚落下一堆钢管。
几声巨响和玻璃碎裂声。
伴随司机的急刹，李知桉左侧额角狠狠撞向车前椅后座。在一阵眩晕中，她感受到自己肩头和胳膊传来的尖锐刺痛。
额前一阵一阵钝痛钻进大脑，李知桉有过片刻的恍惚，听不清也辩不明周遭发生的一切。直到她偏头，发现梁晓正被她圈在怀里，牢牢禁锢。
她看见梁晓眸中的惊惧和担忧，嘴巴张合，可听不清在说什么。
也许防御是身体本能，扑向梁晓也是。
2023年静止的时针轻颤，跨越了两年光阴，在落灰的表盘上重新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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