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夏。
李知桉坐在副驾，咬着冰咖啡吸管发呆。
“梁老师虽然年轻，但很有经验，赛课不知道拿过多少奖了。”李叙一边开车一边跟她闲聊，“所以说，你运气好得很。有她带你你明年考编不就有眉目了?”
李知桉抿了抿唇。又提考编。她虽然是师范生，但没多想当老师。再说现在大环境不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凭什么就是她能考上编?
“知道了。”李知桉懒得争执什么，闷闷应了一句，半晌又想到什么，偏头望向李叙，“梁老师好相处吗？你见过她吧？”
李叙见女儿有问于他，立马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见过是见过，但也就一次。总之这个老师你肯定会喜欢。”
“为什么？”李知桉更好奇。
“梁老师人很好，长得也很漂亮，你不是老喜欢漂亮的女老师吗?”李叙半开玩笑道。
“长得漂亮也未必好相处好吧?”李知桉有点无语，整个人放松瘫进座椅里，“而且说起来……”她喃喃自语，不再继续说下去。
她也见过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地理老师，曾在她当年浅显的认知里掀起过惊涛骇浪。可惜她和那个老师的缘分只有短短半年。
车很快停在校门口，李知桉往窗外看了一眼——陵川市十一中学。
“快点去吧，我打过招呼了，梁老师在办公室等你。”李叙下了逐客令，“记得见到人家老师嘴甜一点，先留个好印象。”
“知道。不是带了咖啡嘛。”李知桉提起纸袋示意，又把手里喝了一半的冰咖啡摆进驾驶座旁放杯子的地方，“剩下的你喝，我走了。”
刚下车走出两步，李叙摇下车窗喊她:“小满——”
李知桉回头:“怎么了？”
“加油哦！”李叙做了个经典加油手势。
李知桉忍不住发笑，随意挥了两下手:“好!走吧走吧走吧，我上楼了。”
她是第一次来这个学校，李叙告诉她办公室在三楼教务处隔壁。学校有电梯，李知桉看见了但没敢坐。
穿过那条走廊时李知桉心跳很快。关于那位梁老师的一切她都是从李叙口中得知的，概括来说就是年轻但教学能力极强。李知桉脑子里瞬间浮现那种表情严肃、形容干瘦的女教师，想必是不好相处的。
李知桉一路惴惴不安，还是走到了办公室门前，很小心地敲了两下门。
“进。”
门里传来一位年轻女性的声音。
李知桉握住门把手按下，与在电脑前抬起头的年轻女教师四目相接——
李知桉一下怔住，像有风铃在脑中作响，拨乱了她的心弦。
“李知桉?”年轻的女教师杏眼微弯，笑容温和。
“对……”李知桉恍惚着点头，目光落在办公桌前的的姓名贴条上——梁晓。
真的是梁晓!
奇异的惊喜感一下冲上她的大脑，她定定望着梁晓，短暂愣神了几秒。
梁晓，她高一时的地理老师，全校公认第一好看，曾创下过让班里一个不学无术的男生拼命拿下地理课代表，洗心革面努力学习的“励志”记录。
如果一定要形容她们之间的缘分，在当年大概是“戛然而止”。
“怎么了？”梁晓见她盯着自己发呆，忍不住问。
“不好意思。”李知桉忙回神，“梁老师，给您带了杯咖啡。”她有些局促地递上去。
“谢谢。”梁晓笑道，往后看了眼，“那边有椅子，你搬过来坐吧，我们先聊聊?”
“好。”李知桉点点头。
她当下心情复杂，先是对她爸颇有埋怨，但凡告诉她梁老师的全名，她也不至于失礼地盯着人家看了半天。二来，看梁晓的反应，多半是对她毫无印象了。不过也正常，她当年带那么多班，怎么会记得一个接触不多的普通学生？
李知桉搬来椅子，坐在梁晓身边不近不远的位置。
“稍等我一下哦。”梁晓说了一声，低头回复一串工作信息。
李知桉忍不住偷偷打量她，跟六年前的青涩温柔相比，她多了一些岁月沉洗后的柔和韵味，是亲切但不容置疑的气质。
目光再稍稍偏移些，李知桉以为自己看错了——梁晓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很小的地球仪摆件，东半球上画着一个开朗的笑脸。那明显是个不够完美的手工制品，因为有些年头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李知桉心里蓦地一软。
“梁老师。”她开口，见梁晓抬头，便顺着指了指那个摆件，“那个——”
“嗯?”梁晓看过去，“这个小地球仪吗？”她轻轻拿起来，“以前有个学生送的，我觉得挺可爱的，就一直摆在办公桌上。”
李知桉当然知道这个小摆件是怎么来的。那是六年前她亲手做的，在教师节那天用一支黑色记号笔添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跑到办公室去送给了梁晓。
“是很可爱。”李知桉笑着应和道，没有想说破它的来历。
无论如何，就算梁晓不记得她，但过了那么多年依然留着这个小地球仪，也足够证明这份礼物是被珍视的了。
李知桉压下心头一丝似有若无的失落感。
梁晓给她简单提了些学校常规和实习任务，在谈到工位时稍微犹豫了一下。“我办公室没有多余的桌子了，搬张课桌来也不合适。”她想了想，“这样，你跟我来。”
李知桉赶忙起身，跟在梁晓后面。梁晓把她领到了隔壁教务处，驾轻就熟地推门进去。“文倾，你们教务处还有空位没有?”
何文倾探头道:“多呢，怎么了？”
“我有个实习生，坐你这儿行不？”梁晓说着招呼李知桉过来，“我办公室没位置了。”
“实习生啊。”何文倾起身打量，“小姑娘好显小哦。”
“知桉，这是教务处何主任。”梁晓终于想起来介绍。
“何主任。”李知桉小声喊，不自觉紧张起来。何文倾很高，起身便有威压感，五官不笑时有些凌厉。
“你让她喊主任，你怎么不喊?”何文倾对着梁晓挪揄道。
梁晓无语:“你行了啊。”
“好了好了，人放我这儿吧。”何文倾见好就收，“你不就在隔壁嘛，有事知会一声就行。”
“行。”梁晓转向李知桉，“那这边等会儿何主任帮你安排。我们先加个微信，地理组课表我一会儿发你。有事你来找我，我不在就给我发消息噢。”
“好。”李知桉点点头，扫了下梁晓的微信名片，颇为眷恋地目送梁晓出去。
如果有可能，她当然还是更想待在梁晓的办公室。在陌生环境里她一向没什么安全感，除非跟熟悉的人待在一块儿。
当晚回家李知桉开始翻箱倒柜找自己高一时的地理笔记本。卧室台灯下，李知桉静静翻阅，关于梁晓的记忆逐渐鲜活起来。
那时大约是高一刚开学不久，某节地理课李知桉忘了带书。梁晓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着完了，正低着头打算认错，面前却忽然递来一本地理书。
“先看我的。”梁晓轻声说，“下次别再忘了。”
“谢谢老师。”李知桉点点头，没敢抬头看她。
下课时梁晓简单收拾了一下讲台便走，李知桉眼见她的书还在自己桌上，忙拿着追出去。
“梁老师，梁老师!”李知桉躲着走廊上往来和疯跑的学生，跌跌撞撞朝着梁晓的背影走。
梁晓那天穿的是一条抹红色纱质长裙，栗色波浪卷柔和披散。听见有人叫她，她停步回头去望，望见绑着马尾的小个子女孩正站在自己面前。
“怎么了？”梁晓问。
女孩微怔了两秒，立刻递上手里的书:“您书忘拿了，谢谢您!”
梁晓闻言浅浅一笑:“没事的。”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梁晓想起女孩微亮的眼眸笑了笑，心想世界上还是存在可爱的学生的。
李知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教室的，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书桌前了。
梁晓回眸的时候，那双微微含笑的杏眼在走廊恰好的阳光下透出琥珀色。她很年轻，应当是刚毕业没多久，因此周身气质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又未被学生磋磨过而显得温柔。
那抹唇畔噙着的笑，与她纤细的身姿糅合成一道抹红色的印象，从那刻起长久烙进李知桉眼底心间。
两天后的教师节，李知桉在房间台灯下用黏土比着一个真正的地球仪捏了一个小地球仪摆件。她将一切做得精细，甚至比例都是拿尺子一寸一寸量过。
她拿着黑色记号笔，想着梁晓那天回眸的浅笑，自然地画上一个笑脸。
“梁老师，谢谢你的书，希望你永远开心。”李知桉对着小地球仪轻声自言自语。
送去梁晓办公室时，李知桉如愿在她脸上看到了欣喜。梁晓把小地球仪托在掌心细细端详，笑容比那天更明媚:“谢谢你呀，好可爱!”
李知桉心跳微微加速，在脸颊泛红之前迅速逃离。
接下来的那一个学期，李知桉开始期盼每一节地理课。梁晓讲课总是很有趣，这点几乎是全班公认。她的地理成绩不算突出，只是稳定在前五名，但对地理的兴趣愈加浓厚。
高一下半学期，寒假回来后的地理课走进教室的是一个陌生男老师。
李知桉霎时愣住。
梁晓消失了，在那个普通的年后，学校里再也没有一位叫做梁晓的地理老师。
她无人可问，无处可寻。
这就是那半年关于梁晓的全部。
如今在台灯下翻阅陈年的地理笔记，李知桉心中酸涩又释然。
李知桉的指尖停留在一幅手绘的世界气候分布图上。那幅图的下方有一句批注——图画得很好看!
那是梁晓的笔迹。李知桉不由用指尖摩挲了几下。她想起今天自己把手写的实习申请拿给梁晓签字时，梁晓扫过一遍，对她笑着称赞:“你字写得很好看!”
六年时光仿佛重叠。
李知桉忽然心中开阔。原来她们缘分未尽，原来什么都没有变过。
实习时的回忆随着尖锐刺痛戛然而止。
李知桉手臂被固定，方才在车祸中扎入她小臂和肩头的玻璃碎片尚未取出，医生说要等到了医院麻醉后手术。
此刻在救护车上，李知桉红肿的前额敷着冰袋，耳鸣和眩晕感已经消失了大半。只是路途颠簸，嵌入手臂的玻璃碎片难免会刺痛皮肉，李知桉虽咬牙忍了许久，还是在过弯时因为太痛猝不及防漏出一声痛呼。
梁晓瞬间抓紧了她的右手。
“疼吗？”梁晓开口有些发颤。她被护得及时，除了一点擦伤外几乎毫发无损。
“没事。”李知桉脸色苍白，额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还是强撑着对梁晓笑笑，“对不起啊……”
梁晓愣住:“为什么道歉？”
李知桉抱歉地笑笑:“如果不是我非要打车送你回去，就不会遇到这些，嘶——”她话音未落又被刺痛打断。
梁晓眼眶红了:“别往自己身上揽，这是意外。”
李知桉没有力气推拉，顺从地点点头。
“对了，有件事想拜托你。”李知桉忽然想起什么，“手机在我口袋里，能不能帮我给教务王老师发条消息，告诉她下午第一节课我上不了了，麻烦她帮忙调一下。”
“好。”梁晓伸手去拿，忽然顿住，“你下午有课?”她微微蹙眉，“你不是说回家吗?知桉你……”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得无奈又心疼。
李知桉被点破心思，瞬间有点无措。但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太超过了，她反倒能比平常镇定许多。
“没什么啦。”李知桉小声说，“还有一件事，就是我这个状况，你先别联系我爸好不好?我一会儿清个创就没事了，不想他们瞎操心。”
梁晓听她这话有点气了:“你谁都不想麻烦，那你自己怎么办？”
“我自己可以啊。”李知桉坦然道，“真的没事。一会儿到医院，你也先回去吧。别因为我耽误你工作了。”
“李知桉!”梁晓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叫得她一下怔住。她在梁晓眼眸里见到涌动的陌生情绪，“在你出院之前，我不会走的。”
“梁老师……”李知桉怔怔道。
梁晓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低下头调整情绪。
其实李知桉真的觉得自己没什么大事，毕竟这场事故中受伤最严重的是司机，正在她们前面的担架上用着呼吸机。但梁晓少见的情绪外露还是一下打中了她的心。
就在某个微妙的瞬间，李知桉隐隐觉得有什么变了。至于是什么，她现在还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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