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庆成二十年。
我爹是诛仙楼的楼主,业内人称“小妖狐”的天下第一刺客,此刻正对着一只扑腾的老母鸡,对我进行第无数次现场教学。
“看好了,阿君!手腕要稳,眼神要狠,心要冷!对准它的脖子,唰——!”
寒光一闪,鸡头落地,鸡身还在扑棱。
我,萧瑶君,捂着心口,眼泪汪汪:“爹……它好可怜,晚上能给它超度一下再炖汤吗?”
我爹手里的匕首“哐当”掉地上,他捂着脸,肩膀垮了下去,背影写满了“想我杀人如麻一世英名为何会生出这么个慈悲为怀的活菩萨”。
他送我上魇川学武那天,山风猎猎,他老人家痛心疾首,捶胸顿足:“闺女,为父不求你建功立业名扬天下,只求你能稳稳当当宰只鸡!这要求过分吗?!”
我拽着行李绳子,试图安慰他:“爹,其实鸡也可以寿终正寝的……”
“闭嘴!上去!”他手指抖得像是发了鸡爪疯,指着那高耸入云、据说蚊子飞过去都得挨俩大比斗的魇川山门,“学不会就别下来!老子丢不起这人!”
魇川三年,我在那梦魇般的魔鬼教习里吭哧吭哧挨了整整三年。
练剑,剑飞出去插教习头上了;练暗器,打鸟结果石子全崩师兄屁股上;练内功,除了饭量见涨毫无寸进。
结业考那天,教习们围着我,沉默是今晚的魇川。
最后大师傅颤巍巍指着山下农户的鸡圈:“去……打晕一只,算你过关。”
我去了,半柱香后,我扛回来一筐鸡。
鸡全活着,只是每只鸡脑袋上都有一个新鲜出炉、大小匀称的包——都是我拿石子精准砸晕的。
大师傅仰天长叹:“孽障啊!送走!赶紧送走!告诉萧瑶狐,魇川尽力了!”
于是,我,萧瑶君,学成归家。
我爹看着我身后那筐开始苏醒、咯咯哒叫着要米吃的活鸡,脸上的肌肉抽搐得如同发了鸡瘟。
他指着我,手指头都快戳到我鼻尖上了,气沉丹田,一声咆哮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萧、瑶、君!”
“爹,晚上喝鸡汤吗?现杀的比较新鲜……”我试图展现我的孝心。
“喝个屁!”他原地转了三个圈,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玄铁令牌,“砰”地砸在桌上,“滚!给老子滚出去接客!不对,接单!”
他眼睛血红,像是下了毕生最大的赌注:“去!宰了隔壁那挨千刀的敌国太子谢逐渊!宰不成你这辈子都别回来了!老子就当没生过你这尊活菩萨!”
我捏着那沉甸甸的、据说见过血就能自动记录功勋的诛杀令,咽了口口水:“爹,敌国太子……是不是比鸡难杀一点?”
“滚——!”
于是,我易容成了一个脸黄肌瘦、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卖糖糕小贩,蹲在了敌国太子位于边境线的别院外墙根下。
我的推车上,“某氏糖糕”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篮子里摆满了我爹看了能再次心梗的、形状可可爱爱的兔子小猪糖糕。怀里,揣着我那堆打晕鸡挺顺手的圆润小石子。
第一天,生意清淡。我靠着墙根,数着地砖缝里的蚂蚁,思考着是太子的脖子硬还是鸡脖子比较硬。
临近黄昏,别院侧门开了。
一人紫衣玉带,身姿挺拔如松,在一众护卫簇拥下踱步而出。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着一个冷淡的弧度。
好看得让我捏石子的手顿了顿——这目标,长得比糖糕还精致。
他目光扫过我这寒酸的小摊,脚步停住。
“新来的?”声音清泠,像玉磬敲响。
我赶紧点头,捏着嗓子:“是…是,公子要买糖糕吗?可甜了。”
他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状的糖糕,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抬手扔过一锭足以买下我整个摊子还有找的银元宝:“都包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装篮子里。
他接过篮子,转身前忽然问:“明日还来吗?”
“啊?来…来的!”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又来了,他照旧黄昏出现,照旧扔过一锭元宝,这次连筐都端走了,只留给我一句:“孤爱吃甜。”
我捏着沉甸甸的银子,看着他那好看得人神共愤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爹,他好像真的挺喜欢我的糖糕……要不我改行专门给他做糖糕算了?
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七天。
我像个准时上工的吉祥物,蹲在同一个位置,卖着同一种糖糕,等着同一个壕无人性的买家。
第七天黄昏,他依旧来了,银元宝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入我怀中。
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俯身,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捻了捻我易容后枯黄脸颊上沾着的一点面粉。
指尖微凉,触感清晰。
我浑身一僵,差点把怀里的银子砸他脸上去。
他低头凑近,气息几乎拂过我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含着一丝再明显不过的戏谑笑意:
“小刺客……”
“糖糕味道尚可,只是——”
“再蹲下去,腿该麻了吧?”
他指尖那点凉意还蹭在我颊边,戏谑的低语像根羽毛,猝不及防搔在我耳膜上。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不是羞的,是吓的。
腿?腿早就麻得没知觉了!我现在整个人都是麻的!
他知道了?是我哪天打瞌睡流口水被他瞧见了破绽?还是糖糕的甜味没掩盖住我的刺客味?
爹!你闺女出息了!!暗杀第一天就被暴露了!敌国太子还夸我糖糕味道尚可!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起来,又因双腿发麻猛地一软,当场表演了个平地趔趄,差点一头栽他鞋面上。
他适时地、非常“好心”地伸手扶了我胳膊一把。
掌心温热,隔着粗布衣裳都烫得我一哆嗦。
“小心。”他声音里的笑意更明显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垂下来看我,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而那声“小刺客”在此刻模糊地就像是我做贼心虚的幻听。
“卖个糖糕,也不必如此废寝忘食,蹲得这般实诚。”
我舌头打结,干巴巴地笑:“呵呵呵……生、生意不好做,得蹲稳点儿,显、显得诚心……”
他挑眉,目光掠过我那空荡荡的、只剩几点糖渣的筐子,以及我怀里那锭亮得晃眼的银元宝:“是么?孤还以为,你的生意好得很。”
我:“……”救命!
他松开手,负手而立,紫衣在渐起的晚风里微微摆动。“既然腿麻了,那就别蹲了,推上你的车,跟孤进来。”
进来?进哪去?那个我蹲了七天、侦查了地形、预想了十八种潜入路线和三十六种逃跑方案的太子别院?
我头皮发炸,舌头继续打结:“不不不……不敢打扰贵人!小的……小的这就收摊回家!明日……明日一定再来!”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方才不是还说,蹲得稳显得诚心?孤买了你七日糖糕,请你入府喝杯茶,不算过分吧?还是说……”
他微微俯身,再次靠近,气息拂过我发顶,声音压得只有我两人能听见:“你这小贩,心里有鬼,不敢进孤的门?”
我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砸他脸上。
进,可能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不进,那就是不打自招,立马玩完!
我爹那张“宰不成别回来”的痛心疾首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拼了!大不了就是被剁成肉泥包糖糕!反正糖糕他也爱吃!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个谄媚又惶恐的笑:“贵、贵人厚爱!小的……小的这就来!”
我推着那吱呀作响的破推车,跟在他那派头十足的护卫队伍后面,像个被押解的要犯,磨磨蹭蹭地挪进了那扇我曾幻想过无数种方式进入的朱漆大门。
门在身后“哐当”合上,我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别院内里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比外面看着还要气派森严,侍卫个个眼神锐利,步伐沉稳,我捏着推车把手的手心全是汗。
他走在前头,步调不紧不慢,甚至还有闲心指了指廊下的一盆兰花:“瞧见了么?南海进贡的珍品,一株价值千金。”
我脖子僵硬地点头:“……好看。”
比我爹的命都值钱。
他又掠过一处假山流水:“这池子里养的是赤鳞锦鲤,据说一条能换一座边陲小城。”
我眼角抽了抽:“……真、真富贵。”
杀了我吧,把我卖了也赔不起一条鱼尾巴。
他像是故意似的,领着我在这金光闪闪的府邸里绕,全方位地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做“敌国太子的豪横”,每一处景致都在无声地呐喊:你杀不了!你赔不起!你赶紧放弃!
就在我快要被这金钱的力量压垮斗志时,他终于在一处临水的廊亭前停下。
“就在这儿吧。”他挥挥手,屏退了左右。
完蛋,这是要单独处刑了。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在汉白玉石桌旁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
“过来坐。”
我挪过去,屁股小心翼翼挨了半边石凳。
他把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推到我面前。
“尝尝,雪顶云翠,外面喝不到的。”
我盯着那清澈碧绿的茶汤,脑子里闪过一百零八种下毒的可能。
他是不是想毒死我?用这么贵的茶毒死我,我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怎么?怕不合口味?”他像是随口一问,端起自己那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我豁出去了,端起杯子,视死如归地一口闷了。
烫得我龇牙咧嘴,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只觉得喉咙到胃里一路火烧火燎。
他看着我,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你做的糖糕,甜而不腻,手法倒是特别。”
我心头一紧,稳住声音回答:“小的就是胡乱做的,不敢污了贵人的口。”
“是么?”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孤若是不叫你进来,孤那守门的侍卫,怕是要被你用石子丢出满头包了。
我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
他连我拿守门侍卫练手的事情都知道!
他支着下颌,看似随意地打量我,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带着几分探究,并无锋芒,“你这蹲守的耐性有余,应变却稍显稚嫩了些。”
我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是羞臊,也是紧张,“小的……小的愚钝,不懂贵人的意思……”
他却摇了摇头,又给我斟了杯茶,“无妨,孤只是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整日风吹日晒地卖糖糕,可惜了。”
我懵了:“贵人的意思是……””
“孤的府里正好缺个厨娘。”谢逐渊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明日便进来当值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工钱按市价三倍算,材料管够,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嘛……”
他拖长了调子,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慢悠悠地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
“就罚你把孤这池子里的赤鳞锦鲤,全都用你手里的糖糕,一条条砸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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