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宾客已然挤得满满当当，一片嘈杂声中，安世得向后退了一步。
应景繁道：“哥哥，我们坐那里。”
安世得顺着应景繁指的方向看去，那地方高于说书人说书的地方，是单独的隔间，且正对着说书人，离底下一众听客十分遥远。他悄悄地喘了口气，跟着应景繁往前走去。
台上只有一张木桌、一把木椅，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茶碗，说书人在台上走来走去，时不时笑着往下看。
须臾，众听客安静下来，说书人坐下，起言便道：“忽墟三意桥，贪嗔痴难解。遥说莲花狐，一命祭苍天。金楼银阁望神及，贪路途，贪路途；望断路途念命途，命途悲，命途悲；岂料生死痴煞人，沉沦心，沉沦心——”
底下一众听客摸不着头脑：“说书先生什么时候变成作诗先生了？”
一人道：“先生先生，你昨日不是说要讲那老三战么？”
另一人道：“是啊，不是说那老三战有了新本子？”
先生只笑，并没有理会两人，便接着道：“三意桥人称三意，一曰无妄，二曰无望，三曰无忘。”
“无妄，有解无妄之福。”
“无望，有解希冀之望。”
“无忘，有解‘不相忘，永思量’，相传千年前九霄天上有位神鹿小官，在三意桥头救过一朵奄奄一息的潋滟花，并助这花修得人形，后来二者成为知己，形影不离。忽一日九霄天帝下凡来说要捉拿神鹿小官归案，这才得知神鹿小官因擅改走劫人命途，犯了天条，因此要囚于天牢。”
“潋滟花哪里知道这些复杂的东西，他只知道这一别是生离，恐再难有相见之日，于是二人在桥头上相约，称说将来不管身处何地都不会忘记彼此；多年后神鹿小官终于从天牢里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六玄找潋滟花，可惜千年的时间，潋滟花枯死在桥头上，一别竟然是死别……时易千年，神鹿小官一直记着潋滟花，因此这桥有解‘无忘’。”
说书人喝了口茶，继续道：“有古话说三意桥是古国世人的归远之桥，许多人每每了却一桩人生事，都会来这桥上玩耍一遭，或说命途悲欢，或说心愿美好，或说一贪二嗔三痴……”
“古时妖魔道中有三妖，一个是无妄贪妖，一个是无望嗔妖，还有一个是无忘痴妖。三妖相辅相成，相生相克，居于地心深处。忽一日这三个妖怪冲破束缚，往人间而来，使得人间山崩地裂。仙神道众神下凡捉拿三妖，争战几番，那三妖抱团而怨，齐道‘无妄之途予我无望之命，无望之命我泣无忘之心’，说罢便要自戕。仙神道本要将其一网打尽，斩杀之际却心生怜悯，于是便将三妖重新封入地心深处，永恒之时永不得出。”
安世得聚精会神，夸赞道：“先生编故事的本事实在厉害！我入仙遥三年，只知道古时妖魔道确实有这三个妖怪，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来历。”
说书人继续道：“仙遥一门历来斩妖除魔，行道世间。每年游花节前后都会举办一场斩妖大赛，以门内新出神器为彩头，好鼓励门内弟子上进奋发。”
安世得向应景繁介绍道：“这个可能你不知道，斩妖大赛分仙神、妖魔两道，妖魔道由修为高者扮演，仙神道嘛，大多是新入门没有法器的人扮演，他们参赛，无非是为了新出的神器……当然也有入门多年修为很高的，他们大多是十分、无比地想要彩头，所以也会参加。……比赛过程十分复杂，但如果最终仙神道的人赢，那彩头便归他们所有；相反如果输了，除去彩头归妖魔道扮演者，就连他们平日里的法器也要输给妖魔道扮演者。”
应景繁笑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底下说书人又道：“当年仙遥谷斩妖大赛的莲花灯——也就是大家知晓的那盏——绝世之宝，里面不仅息养着莲狐根灵，灯盏更是炼制仙药的奇宝……那一年的彩头出得新奇，无数仙遥弟子争相参加，仙神道扮演者无数，使得妖魔道几尽无人扮演，好在——仙遥那位鼎鼎有名的大弟子，很早便登了仙境，又突然成了神的那位下凡来，同满门道长真人说他来扮演妖魔道三妖……”
听到此，安世得忽地睁圆眼睛，向前探了探身子，见下面听客专心致志地听着，又坐了回去。
“哥哥，”应景繁道：“有我在……没事。”
安世得呆滞地点点头，又从百宝袋中取出黑布，打算戴上。
“哥哥，”应景繁又道：“这里闷，哥哥戴着会不舒服。”
“没事，我没事，”安世得有些慌乱地将黑布戴上，四处张望了一下后笑着和应景繁道：“我没事。”
只听说书人道：“若不是这位大弟子，当日的斩妖大赛恐怕难以进行下去——无人扮演妖魔，或者说无人愿意扮演妖魔，所有人都想奋力一战，只为了莲花灯。”
此话一出，底下一众听客顿时质疑道：“不对啊先生，当日妖魔道扮演者很多……不止一个。”
有人道：“而且彩头也不是莲花灯啊，我记得——彩头是莲花，并非莲花灯。”
有人问：“先生怕不是讲错了？彩头如果只有一盏灯，仙神道的扮演者那么多，一局定胜负如果全都胜出，那彩头归谁？”
有人道：“哎？你是我们济州人么！莫说济州，便是临渊荒都知道彩头就是莲花灯！”
一人道：“外地人，你恐怕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当日彩头确实是莲花灯，扮演妖魔道的人也不止有一个——这就是仙遥斩妖大赛的奇处，说的规则是一局定胜负，但其实，对于仙神道的扮演者来说，若一局之后输掉了比赛，他是可以选择继续参加的，这样的机会有两次，也就是说，仙神道扮演者如果输了，他还有两次参加的机会——不过这并不是铁定的规则，也不是必须的要求，参加不参加全在比赛人本身。”
有人附和道：“仙遥谷真真会摆弄弟子，你说作为仙神道，输给妖魔道，那脸不得丢尽？”
有人笑道：“那就要看输了的人脸皮厚不厚，敢不敢再战喽！”
有人又道：“仙遥谷斩妖大赛的规则不接地气，实打实被骂了许多年——他只给仙神道的人留机会，一留便是两次！如果你去参加，以仙神道扮演者参加，若是一局赢了，便可拿到一支莲花——说实在的，大多数仙神道扮演者几乎都会赢，这就使得最终的彩头不知道该给谁，参赛者只能再比，若是匹配到个修为不那么高的妖魔道扮演者还好说，但多数匹配到的是比第一局修为更高的妖魔道扮演者——这最终，连着参加两局，第一局胜利第二局失败的人，就不甘心放弃，所以几乎全部选择参加第三局……而第三局一般来说只会更难……”
有人笑道：“这规则真该骂！你说比三局就比三局么，偏要说一局定胜负！还说什么第二局第三局是新给的机会，就看比赛的人愿不愿意……这一套下来，比赛不是更麻烦么！”
有人回道：“这规则定得真真不叫人！多数仙神道扮演者一局输了之后便会沦为笑柄，顶着压力参加第二局甚至第三局，赢了则好，输了那岂不是塌天之祸！”
“那要是最终所有仙神道扮演者在三局过后全都赢了呢？这比赛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难！”有人道：“比赛难到这般局面，虽有不甘心一说，但多数人第一局便放弃，有的是撑两局放弃，三局过后输掉的人只能把手上的莲花送给妖魔道扮演者喽！……参赛的人一局比一局少，所以很难到那样的局面……只是可惜了那些一局便胜的人，不得不再打第二局，若是不打，那些输了第一局的人打完第二局赢了的话，手上与他们有一样多的莲花……”
有人登即道：“这不公平！凭什么要叫一局便赢的人白等那些一局输了的人？这不公平！”
“所以，仙遥谷虽说是临渊荒名号最响的门派，但因为这个年年被骂。”
“门派里的人都不管吗？”有个十分稚嫩的声音问道。
“嗐……哪里说什么管不管，你也不是本地人吧……你不知道，许多门外人说这挺好，更能比出到底谁有真本事……他们啊，只看谁手上的莲花更多……”
“哦！我晓得了！”一个声音道：“就是说，莲花并不是所谓的‘彩头’，只是最终能拿到彩头的棋子！”
“对对对！最终谁能拿到彩头，就看谁手上的莲花最多！”
“真真不叫人！不知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规则，不确定的事情那么多……这不纯纯折磨人么！……而且，是真的不公平……”
“公平不公平的，你只要正正常常比赛，不在场上使些舞弊作假的手段就好！”
安世得回身看看应景繁，笑道：“挺复杂吧？”
应景繁嫣然一笑，点头道：“要想胜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底下听客纷纷讨论起来，一时嘈杂不已。
说书人拍案，“听我说！听我说！——当日仙遥大弟子下凡，一人扮三妖，与那……”
不等说完，就有人反驳道：“先生错了！错了！仙遥大弟子只扮了一个，扮的是无望嗔妖。”
一群人齐齐道：“对啊对啊。”
先生大笑，道：“诸位且坐，只是杜撰的故事……我借着老三战讲故事，大家姑且听一听，图个乐呵便可，不必说它真不真、假不假……”
众人笑道：“先生讲故事依着斩妖大赛，场上人几乎都知晓，听到不一样的，总爱反驳几句。”
先生道：“老三战的本子我找人四处打听，近日总算在一位公子那里得了这个新本，大家且听，说不定会觉得更有意思。”
安世得起身，又朝下面看了看，他突然道：“景繁……我先……我先走了罢……八方说……”说到这里，他皱起眉头，沉默片刻，道：“……算了，我不走了……”
“哥哥，”应景繁道：“如果你要走，一定带上我……”
安世得紧紧咬着下唇，思虑良久，抬头对应景繁道：“没事……没事……把它听完吧，”他笑道，“听听先生还要说什么！”
他用手指比划出一个“一”，使劲晃了晃后开怀大笑，“先生讲得极好……”
应景繁忽地起身，道：“哥哥，我说真的，以后不论你走到哪里……都要带上我……我、我……我只剩一个人……无聊得厉害……我很想跟着哥哥……”
安世得点头笑道：“没问题！”
应景繁满面春风，笑道：“那哥哥……我们说好了，谁也不离开谁……”
安世得笑着转过身，只听下面先生继续道：“古往今来有个人们津津乐道的问题，说如果一个人历经万难终于登仙成神，可回到家后却发现家破人亡，亲人好友尽数离开，这时他该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沉默，随后开始议论纷纷，有人道：“该如何就如何呗，有失必有得。”
“有得必有失……想来你家中亲人俱在，和谐美满……也罢，你说的也没错。”有人回道。
立刻就有人驳斥道：“没错什么没错！我问你，如果你有未了的心愿在他们身上，你还能说得出这番话吗？”
“就是就是，万一亲人朋友是因你而离去的呢？”
一时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场面极其热闹。
说书人再次拍案，道：“你们大多不知，老三战开始之前便有这样的一个问题，问问题的是金枯，回答的是苍莲。”
底下有人问：“金枯人人都知，仙遥谷的大弟子，苍莲又是谁？”
有人笑道：“外地小子！你竟连他都不知！他可是我们济州‘赫赫有名’的泼皮户儿，姓安名世得的那位‘安小公子’！”
有人道：“他如何担得起苍莲的名号？不过是个扮演者罢了！”
安世得一笑，转身对应景繁道：“完了——今日这是冲我来的。”
应景繁忽地沉下头，两只手紧了又紧，他道：“哥哥，我去叫说书人歇歇吧。”
安世得一把拉住他，笑道：“无妨，当日我与金枯的那‘三战’有些看头，你没听过，且坐下听听说书人怎么说。”
应景繁没动身，低头不语，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安世得哈哈大笑，“真的无妨……你快听听，有意思得紧！”
说书人已然讲了一会儿，安世得再听时，便是：“苍莲与金枯战了三回，第一回原本是苍莲胜出……”
安世得为之大撼，在此之前，他听到的，几乎都是第一回是金枯胜出。
当日他参加斩妖大赛也是为了那盏莲花灯，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打着打着最后整场比赛只剩下他和金枯两人，妖魔道本来的扮演者上场之前突然有事匆匆离开，金枯便顶替那人，先与他比了一场。
底下人又道：“先生，第一回不是金枯胜出吗？”
有人提醒道：“先生说了是故事，你先听着呗！”
先生笑道：“金枯与苍莲的第一局为贪，金枯扮演的是无妄贪妖，且说二人在场上比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最终以苍莲胜出结束。”
“比赛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谁曾想无妄贪妖这时候道：‘仙遥新弟子，常听你说你学了极大的本事，既然这样，那我们便再战一场，若这一场你还能获胜，那这莲花灯便归你所有。’”
底下有人笑道：“这倒是听过，与他当日一同入门的只用一年的时间就获得了参加斩妖大赛的资格，他却用了整整三年……丢不丢人！三年之久才有资格参加斩妖大赛，还说什么学了极大的本事……”
有人问：“为什么要用三年之久？”
“为什么？这还不知道？”那人嗤笑道：“谁叫他前些年人家读书的时候他要上树掏鸟蛋，下河逮□□呢？”
听客们一阵笑。
先生继续道：“也不知当日管着比赛的仙师如何想，竟然答应了无妄贪妖的要求，于是便开始了第二场，这一场金枯扮演的是无望嗔妖，此妖持尖刺链，不同于无妄贪妖所持的剑能叫人死得痛快，尖刺链最擅长针针入骨——”
“二人从场上一直打到三意桥上，大约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苍莲惨败，无望嗔妖胜出……这一局结束时两人遍身污糟，金枯笑着将苍莲搀扶起来，同他道‘再战一场，你还有一次机会’，苍莲道‘那是自然’。”
“第三场开始得意外，这一场金枯扮演的是无忘痴妖，相较于他来说，安世得扮演的苍莲显得落魄多了——满身血迹，遍身污糟。”
“这一场，苍莲似乎完全胜不了。”
底下有人道：“当日确实有三战，只不过这两位一人胜出一战，有一战是平局，平局这一战就是先生说的无忘痴妖这一战吧？”
先生点头称赞：“聪明！正是这一局！”
有人道：“如果这样的话，苍莲……啊不，安世得可亏大发了！本来第一局他已经获胜，可以拿着莲花灯满载而归了！”
“这是故事！先生编的故事！你当这是什么……当日他安世得第一战输得实惨，躺在地上吐了好久的血！若不是金枯可怜他与他打第二战第三战，他就是仙神道里的笑话！”
“什么笑话不笑话，他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是听故事……可先生说了，不论真假……我是说，别管他一直怎么样，如果第一局真的是苍莲胜出，那他就是惨啊……”
“你也说了，是故事嘛……我们可是清楚地记得他安世得当日是如何落荒而逃的……”
听到此，安世得拍案而起，大喊道：“胡说八道！第一回胜出的分明就是苍莲！”
听得这一句，底下听客、说书人纷纷朝他这边看过来，十分惊讶地看了一会儿后，听客中有人道：“小兄弟听故事听得上了头……赶紧回家吃饭吧！……走吧走吧，今日这故事听得妙……回家！”
安世得十分纳闷，他分明就是第一场胜出，怎么底下的听客都说他第一场是输了的？是他记错，还是听客记错？……不对啊，他虽然说记不住书上的长篇大论，但这种事他应该记得很清楚吧……离谱，甚至有些荒唐……难不成……难不成……难不成他参加了个假的斩妖大赛？……或者有人横刀夺记忆？再或者……他应该没生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二十六年的“辉煌”人生就这一件事办得他自己心满意足，绝对不可能出现差错！
一定是歪门邪道，一定是有人篡改了听客的记忆！
他一瘫腰，索性靠着椅子，喃喃道：“一定不是我记错……我当日可是号称过目不忘的绝世神童！”
应景繁道：“哥哥你看，他们说如果第一局是你胜出，那你便亏大了。”
安世得笑着点头，双手合掌而握，道：“难得有人为我说话，今日虽说听了一耳朵以前的荒唐事，但我现下却是十分开心。”
“那便好。”应景繁挠挠头，满脸笑意，似乎开心了不少，同安世得道：“走吧哥哥，我这里有几道旷世奇菜，吃了以后我们好去找风八方……”
安世得两眼一亮：“旷世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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