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世得没想到他一进门就碰上了姜迟。
姜迟正指着一众酒客骂,“不要脸的畜牲!长着张人模人样的脸,真以为自己算个人了是吧?……好世道不缺镜子,更不缺照妖镜!你他妈仔细打一个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顶着张人皮你他妈的不做人事!……还有那天生就缺根筋的,你仔细看看谁是好人!”
听见“缺根筋的”这一句,安世得微微蹙眉,从前他这个弟弟就爱这么骂他,以至于他今日听到这一句仍旧觉得不顺耳,虽然他并不知道眼前此刻姜迟骂的是谁。
楼上有人喊道:“姜家公子好气派!不知道今年要骂什么?”
底下有人道:“气派个鬼!喝点猫尿就发疯,一发疯就往这里跑,没地方去了吗?济州有这么个老鼠屎也算没运气!”
门外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安世得被眼前突然躺在地上的姜迟惊呆在原地。
姜迟举着酒壶咚咚两口,擦了擦嘴继续骂道:“应二,还钱!你他娘的还钱!……赶紧给老子滚出来!别以为能躲一天是一天!你他娘的!敢用死骗老子!你他娘的……你敢骗老子!你竟然敢骗老子!……我告诉你!你那点龌龊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他娘的!屁大的人你就百八十个心眼子!……算计到我头上来!你他妈的!……你等着!你等着!哪一日老子不痛快,全给你抖落出来!”
楼上有许多醉客笑了起来,“今年这措辞有意思,龌龊事,应二有什么龌龊事啊——”
安世得皱眉看看姜迟,又抬头往上看——
他隐约看到一个气度不凡的公子,正打算细看,一转眼,那人就消失了——
安世得揉了揉眼,以为是错看。
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就道:“哎呦哎呦,姜公子,姜家好歹是名门大户,你又是仙遥谷的弟子,年年这么骂人,简直羞煞人也!”
姜迟听了这话,乍然起身,恶疾突发一般破口大骂道:“关你娘的屁事!去你的!你他妈家里没死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寡至极!你寡至极!”
围着的人听了这话,都劝道:“快回去吧,你爹好歹是济州有名望的人,你这么糟蹋你爹的名声,他怎么瞑目……学学你那个哥哥……”
“谁?你说谁?”姜迟脸上一片阴翳,忽而间将手中的酒壶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说话人身上,“我爹死了,怎么诸位反而下地狱成了鬼?”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唏嘘:“唉,这可是仙遥谷的温文弟子,如今怎么变得这样粗俗?你爹死了与我们什么相干,普天下谁的爹娘活到最后得了大病不死?……再说,那不是多管闲事自作孽吗?”
姜迟听了这话,抄起一旁的木凳直往那人身上招呼,那人急忙躲闪,边躲边骂,“你疯了?还不让人说?”
姜迟愤愤道:“鬼话连篇!鬼话连篇!”
安世得盯着姜迟看了良久,直到鬼娘娘扯他的衣袖,问道:“你在想什么?”
安世得回过神,道:“没什么……走吧……”
二人上至二楼,往左一拐,就看到一桌雅客,见他二人过来,嬉笑道:“这就是鬼娘娘家的小夫郎?”
安世得挽住鬼娘娘的胳膊,回笑道:“诸位好,我家夫人喜好甜酒,这几日结识到你们也算是缘分……只是我家夫人回去总是愁眉苦脸,这酒喝得并不开心……今日我便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众人听此,齐齐笑道:“你?你要怎么看看?……穿着一身乞丐衣裳,都没脸见人!快和我们说说,你要怎么看看?”
鬼娘娘道:“你们这起惹是生非的王八羔子!整日自己家里都是猪屎□□尿一般的破烂事,你们倒好,不去处理那些,反倒在这里管起旁人的事来!这世繁阁的老板是个好人,好心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妇人,你们倒好,整日上这里来说几句骚话,也不怕烂了嘴!”
安世得接话道:“真真叫他们有朝一日烂了嘴,他们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烂的呢!”
听罢,桌上的醉客们皱眉挤脸,直接抄起酒盏朝安世得扔过来,鬼娘娘一把将安世得拉在身后,道:“你们要做什么!”
安世得疾速将鬼娘娘护在怀中,那酒盏不偏不倚打在他后背,他咬咬牙,转身道:“诸位好歹是会喝酒的人,说不过就抄着酒盏往出扔,算什么本事?酒盏没了来日拿什么喝酒?是要拿尿壶么?”
言罢,一只酒盏又直直飞来。
安世得紧紧护着身后的鬼娘娘,一个闪躲,手中抄起一个酒盏扬在半空,正欲扔出去,他的手忽然就被人握住了——
紧接着,左侧腰上搭上了一只手,他趔趄一步,自然而然地落入身后人的怀中。
蓦地像是跌入一间不大不小的暖屋内,屋子里有围炉烧着,缓缓升起的温热叫他觉得十分舒服。
“哥哥,我来吧。”
耳边听得这一句,安世得低下头,却见一袭鹅黄绸缎紧紧贴着他,他循着衫子往上看,微微仰头,便见一双明亮的眸子,再往上看,便是一头冬雪华发。
那双眸子一红一白,格外摄人心魄。
安世得一顿,“是你?”
他急忙转身道谢,抬头对上那双眼,怔愣许久,心中念道:好个秀面哥儿。
他着实看呆了——白净面庞上一双眼眸分外明亮,但看久了、时不时地,又叫人觉得似在寒夜里抱泉,一股冷意通身彻骨,但又实在奇怪,看得再久一些,心头啊、身上各处啊,忽又有盈盈的暖意涌上来。
那公子将他和鬼娘娘拉在身后,对桌上的人道:“想来今日的酒不合各位心意——招待不周,还望日后路过小店,只道‘酒不好喝,我不进去’这一句,万不可亵渎小店的一分一毫——物件如此,人亦是如此。”
拱手恰到好处,桌上的人陆续坐下,一双双眼睛不住地瞅着三人。
安世得不服气地挖了几眼。
那公子回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随我来吧。”
安世得趁着空,又回头瞥了酒客几眼,随后紧跟着那公子离开了。
鬼娘娘悄声道:“这就是世繁阁的老板,适才下面那个醉汉口中的应二就是他。”
“应二?”安世得问:“他真名叫什么?”
“我不知道,”鬼娘娘道:“他从来都没说过,几乎没有人知道,要么就是知道的人都不说,不知道的也问不出来……我总觉得他的名字问不得……”
“问不得?”安世得奇道:“这是为什么?”
未等鬼娘娘开口,那公子就道:“请进来吧。”
推门而入一间房,映眼而入的是正中间的一幅画,画上有一只极小的白狐,抱着狐尾正睡得酣畅。
白狐身后是一朵偌大的青莲,苍青之外,则是一望无际的远天。
鬼娘娘先赞道:“好可爱的狐狸!”
安世得看看白狐,又看看那公子,问道:“这幅画,你从哪里寻来的?”
那公子一笑:“不是寻来的。”
“哦?”安世得问:“那从哪里来?”
那公子面上的笑并未褪减,道:“许多年前在一本旷世奇书上看到的……”
安世得笑道:“旷世奇书……上面的画作?”
那公子摇摇头,“是一段故事。”
鬼娘娘好奇:“什么故事?”
“是说有一只狐狸,历经万难,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鬼娘娘道:“什么大事?”
那公子却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漏。”
鬼娘娘道:“公子啊,得亏你不是说书人……”
安世得哈哈大笑:“如果是说书人,一定会被拿来打死。”
那公子喜笑开怀,道:“我与旷世奇书有缘,与画中的小白狐更有缘。”
安世得一愣,问:“什么缘?”
鬼娘娘打趣道:“瞧公子脸红,怕不是姻缘吧?”
安世得嬉笑,不见别的,却见那公子脸上的绯红如入水的浓墨晕染开来,不一会儿便通红着一张脸,匆忙起身出去了。
安世得同鬼娘娘笑道:“瞧,害羞了!”
不多时,鬼娘娘便起身告别,临走前对安世得道:“今日多谢,我们日后再见。”
安世得问:“你要去哪里?”
鬼娘娘笑道:“我要去杀个神仙……”
“你要去做什么?!”安世得一骇。
碰巧那公子进来,鬼娘娘便道:“多谢公子相救,我先告辞……这位朋友么,先放在公子这里,拜托公子替我好生照顾。”
那公子笑着点头:“好。”
安世得看着重新关上去的门,又看看坐下的人,略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道:“那这样……多谢今日相救之恩,我也告辞……”
那公子拦住他:“哥哥且慢。”
安世得见他走近,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哥哥,今日,我们见了三次……”
安世得恍然大悟,“哦对!我竟然把这事忘了!……这么说,适才楼上的那位公子是你?”
那公子笑道:“哥哥,满济州,似乎找不到第二个我这样的人……”
安世得点点头,笑道:“是了,你这一头银发,真找不出第二个。”
那公子继续靠近,良久,问:“既然有三面之缘,那哥哥可否,给我看一眼真容?”
不知怎的,明明只是一句话,安世得却觉得这一句中有些许委屈,淡淡的,有些揪心。
他不可抑制地摇摇头,“我面上有伤痕,很不好看……会吓到人……今日有个马夫,见了我的伤口,哭得惊天动地……算了、算了……”
那公子忽地恸哭起来,颤声道:“我……我很想看看……哥哥……我很想看看……”
安世得一惊,疑惑道:“你怎么了?”
那公子低下头,哭得愈发厉害,“哥哥,我很想看看……”
安世得依旧摇头,“算了罢,真的会吓到你。”思忖一会儿,他笑着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但……还是不哭了吧。”
那公子依旧哭,安世得瞧他不住地颤抖,便道:“我脸上的伤口着实吓人……不过好在今日我朋友给我了药膏,假以时日我能恢复,一定来看你!……那,我先告辞……”
出了门,安世得定在原地,内心百味杂陈。
良久良久,他呆站在原地,思绪杂乱不堪……里头的人姓应,姜迟叫他应二……姜迟叫他应二!
安世得一拍手,蓦地豁然开朗,应二是姜迟适才叫出来的!
他立即转身,推开门,直白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公子脸上泪痕未干,分明一愣,遂即眉开眼笑,道:“我叫应景繁。”
突如其来的回答叫安世得十分震惊,他一字一顿念道:“应、景、繁……”紧接着问:“可是蓬莱人?蓬莱应家?家中有兄长叫应泽的?”
应景繁频频点头:“是、是、是……”
安世得蓦地十分惊喜,他道:“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摘下脸上的破布,道:“我总算找到了……不枉我历经千辛万苦,踏遍千山万水啊!……总算不负应家大哥的愿,总算……”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没想到机缘来得这样巧,也没想到这么快便能找到当日与他一个学堂、缠着他叫他取小字的弟弟,这么快就能找到……这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实在是一件妙不可言的好事!
此时他无比庆幸适才站在门口犹豫许久后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返回来问一句……
应景繁上前,道:“哥哥请坐。”
安世得重新坐下,此刻他觉身如轻燕,若是叫他舞一曲,他定能飞上天去。
“你这里真是好地方啊,半天坛上起这么高的楼,想想都费事……好地方!真真好地方!”安世得四处张望,目光忽地又停留在那幅画上,心莫名地“咯噔”一声。
应景繁似乎有察觉,道:“哥哥是在看这幅画吗?”
安世得正看得入迷,随口应了一句:“是。”须臾,又问:“你说这只狐狸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是什么事?”
闻言,应景繁忽地一笑,一双异色眸子如春水一般,“先保密。”
安世得哈哈大笑,遂即故意沉着脸道:“你是说书先生吗?今日先说一句,留着剩下的故意不说,吊着听客胃口,好等第二日继续来听?”
应景繁同样阴着脸,“说书先生讲话本,我讲真人真事……”未说完就破了功,登时大笑起来,又道:“哥哥,我倒是听说过一个故事,也是一只小白狐……”
安世得瞪大眼,道:“你说,你说。”
应景繁道:“这个故事是从蓬莱听到的,说太古时有一朵苍青莲花,里面孕育出一只十分漂亮的白狐,白狐修炼多年终成人形,遇见一个凡人……”
安世得顿悟,“我晓得——狐狸与书生,对不对?”
应景繁却摇摇头,“狐狸遇到的不是书生,而是一个瘦弱的凡人幼子,幼子家中亲人皆亡,只剩孤苦一人,寒冬腊月,他在一间十分破小的庙中遇上了狐狸,狐狸十分虚弱,奄奄一息之际同他说‘我的命可使你与家人重新团圆,你便取了去’……”
他忽然收了声,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安世得又一惊,心中想道:从小这个弟弟性格虽然闷,属于三大棒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但是鲜少会哭……他有些疑惑,疑惑这个弟弟到底是经历了什么,眼泪能流得这么自然……
良久,应景繁继续道:“幼子孤苦,自小只有孤身一人,狐狸是他命中第一个愿意陪伴他的人……因此,无论如何,哪怕山崩地裂,天地长绝,他都不会与狐狸分开……他发过誓,如果能日日陪着狐狸,那便不分昼夜,日日相伴,如果不能日日陪伴,或者他们二人不得不分开,那他一定要找到狐狸……”入耳的声音再度微微颤抖,像是极力压着什么,良久,“哪怕失去一切,肉身、息神,哪怕只留最后一丝意念,或者什么都不剩……他都要找到狐狸。”
最后一句说得像战士上战场那般坚毅,安世得听得入迷,惊叹道:“好长情的人和狐狸。”
应景繁笑道:“哥哥说得没错,那哥哥知道为什么幼子一定要找到狐狸吗?”
安世得道:“想来二人情谊深厚,不是一两次刀山火海能阻隔得了的。”
应景繁只笑,没有回答,片刻,道:“因为幼子知道,狐狸一定会找到他。”
安世得蓦地明了,恍然彻悟:“哦,也就是说,这二人都知道对方一定会去找他?”
应景繁点点头,“没错哥哥,是这样的。”
安世得拍手,“然后呢?”
应景繁道:“然后——然后,保密。”
安世得嘿地一笑,假装握了握拳头,道:“第二回了。”
二人相对而笑,欢喜自不必言说。
收了笑,安世得开始四处探看,应景繁这里有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若是能借一两个回去,尤其是壁画结束后枯燥无事的一天,不敢想象能有多快乐……
坐着看看不尽兴,他索性站起来一样一样地看,问:“这个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这些呢?”
应景繁笑道:“当然可以,这里的东西任由哥哥做主。”
安世得听后,高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挑选得入迷,不曾放过一个,当他兴致勃勃转身想要说借去玩两天的时候,他发现,应景繁坐在那里哭了。
他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立即问道:“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了?”
没道理啊,方才哭是因为故事感人,这回呢?
应景繁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就那么、一声不出、一言不发地、闷闷地流泪。
安世得手足无措,他最不会安慰人,尤其是眼前这种他不清楚缘由的情况。
他道:“你别哭、你别哭……”
良久良久,应景繁握着的手慢慢松开,安世得眼瞅着他虎口的地方红了一大片,触目惊心虽是夸张之说,但他觉得这么形容也不为过……
蓦地,他听见应景繁的声音:“……很疼吧。”
安世得一顿,“你说……什么?”
应景繁道:“哥哥等我一会儿。”起身出了门,再回来时拿着个很小的莲花盏,莲花盏中的东西粘稠猩红,如同血一般。
安世得微微锁眉,问:“这是什么?”
应景繁一笑,“这是……哥哥最爱喝的逍遥水……”
安世得接过莲花盏,低着头凝视了许久,问:“哪儿来的?”
应景繁道:“哦……我四处收集来的……”
安世得又道:“我……不喝了……”
应景繁登即问:“是不甜吗?……我用了许多蜜饯……”
“……”
片刻之后,应景繁又道:“哥哥喝了吧,楼下话本就要开始了,我们一道去听听。”
安世得低垂着头,默默看着莲花盏,又抬头看向应景繁,过了好久好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而笑道:“年纪大了忽然就不爱吃甜的了,但既然是你准备的,那我就喝这一次……不过景繁,就这一次就好,免得我的牙惦记这一口,吃不着又要和我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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