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近黄昏，安世得望了望夕阳，道：“景繁，你当真要同我一起去么？……路程很远，怕是得走到明日清晨。”
应景繁立即道：“哥哥带上我吧，我整日在世繁阁闲得慌，正好跟着哥哥四处走走……”
安世得悦然而笑，“的确，大约十年……”
应景繁道：“比十年多……”他低声地念了一句，安世得并没有听到，“多很多……”
安世得并未听清应景繁说的话，他一抬头，极目远眺，道：“出了城约摸天就黑了。”
应景繁忽地又呜咽起来，安世得一怔，他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弟弟虽不是手足兄弟，但自小就在他身边，情谊同亲兄弟没什么两样，脾性如何他一贯是十分清楚的，虽是个闷葫芦，但不至于动不动就哭……怎么分别这些年，突然就喜欢上随时哭了呢？
他有些担忧地想，要是应景繁在别人面前也这样哭，万一遇上个歹人，那他岂不是会受欺负？
登时他就想不下去了，当哥哥的自然要护着弟弟多一些，就问：“景繁，你现在，为什么……这么爱哭？”
应景繁一顿，随后俏皮一笑，“多年不见哥哥，今日见了十分开心……没忍住……”
安世得又问：“那你……在旁人跟前也这样么？”
应景繁似是愣住了，一双漂亮的眸子忽地睁大，好久好久，他道：“不会……我……我……只在哥哥面前这样……”
安世得放下心来，笑道，“那就好，在旁人跟前千万不要哭，了解你的说你眼窝软，不了解你的只当你得了大病，还要呛你几句……”
说完安世得就有些后悔，面上突然如火般烧起来，他知道话说得有些冒进了……他窘迫地咬咬唇，没再说话。
应景繁却道：“我听哥哥的……哥哥再嘱咐我几句……”
安世得讪讪，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听得应景繁哈哈大笑，他这才幽幽地喘了口气，还好……还好应景繁没有因为他这一句带着些指指点点的话而生气……
应景繁道：“哥哥，我说的是真的……”
安世得点头，心不在焉地笑道：“好、好……”
“那哥哥，”应景繁又道：“这些话，只说给我一个人，好吗？”
安世得没太明白他的意思，愣怔了片刻，只好点点头作罢。
见此，应景繁脸上尽是明媚，先笑道：“我与哥哥一起长大，哥哥有什么话，推心置腹的，一定要跟我说，而且，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接着话锋一转，“哥哥，莲安城是个不错的地方，那里有座和莲祈塔很像的塔，你想去看看吗？”
安世得猛地一拍脑袋，道：“对！忘了这事！……景繁，你知道那地方的妖怪是什么妖吗？刚才我见你好像很慌张……”
闻言，安世得见应景繁沉沉地低下了头，他道：“哥哥，我在那地方游玩时见过……与其说他们是妖，不如说……他们是鬼……”
“什么？！”安世得诧道：“鬼？”
“对，”应景繁道：“他们出生在花盘上，外形十分美丽，时常吓人但却不吃人，最初出现时少与人说话，后来渐渐地与当地人熟识，当地人觉得他们古灵精怪，行动如飘渺之身，便叫他们‘鬼妖’。”
安世得道：“那这么说，当地人并不害怕他们？”
“不害怕，”应景繁道：“但是他们吓人的时候，当地人会短暂地讨厌他们一会儿。”
“短暂地讨厌一会儿？”安世得笑道，“当真是有意思……鬼妖有意思，当地人更有意思……”
“是的哥哥，”应景繁道：“但其实……比这个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生在花盘上……”他微微停顿，又道：“哥哥可知这世上有一种灵物也是出生在花盘上的？”
听闻此，安世得略微顿了顿身子，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莲狐。”
应景繁笑道：“哥哥果然与我心有灵犀……那哥哥可知我是谁？”
安世得眨了眨眼，循着微光看向应景繁，趣道：“难道……你就是莲狐？”
应景繁登即眨巴着两只眼道：“哥哥觉得我像吗？”遂又笑道：“我如何做得了莲狐……逗哥哥笑的……”
“那你这双眼……”安世得道：“我听说过蓬莱四十八峰仙池的事……那只莲狐，是你吧……”
闻言，应景繁不好意思地笑道：“被哥哥发现了……我原本打算瞒着哥哥的……”
“那，”安世得道，“你同我详细说说……”
“哥哥不必担心，”应景繁笑道，“我只是前些年在修炼的时候受了个小小的伤，失了原本的样子，得一位恩人相助，重新有了容貌……莲狐生得好看，我就同他讨要了这样的容貌。”
“真的？”安世得问。
“当然是真的，”应景繁大笑，“哥哥是否听说过莲狐幻瞳？”
“……听说过，不过只是略有耳闻。”安世得道，“幻瞳好像是太古莲狐族的习俗，如果一只莲狐爱上一人，那他的眼睛就会为他的爱人幻化。”
“是的，哥哥。”
“我还听说，莲狐幻化双瞳，一只是他，另一只是他的心上人……我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说当一只莲狐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睛就会根据他心中爱人的模样幻化出新的颜色。”
“这……很难吧……”安世得问：“其实我不太明白怎么能把心中爱人的模样和新色联系起来。”
“新色取决于莲狐心中所想，譬如赤色，代表在他心中他的爱人如火一般……”说到这里，应景繁似乎哽咽了一下，过后不久，又笑道，“幻瞳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紧紧护住化出来的新色……”
“这是什么意思？”安世得此时的好奇心犹如布袋溢满一般。
“就比如世上有两个相爱的人，起初什么都没有，但因为想守护彼此，于是奋发前进，为了心爱之人不惜一切。”
安世得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留住新色要比幻化新色难得多，那莲狐岂不是会永远困顿于此？”
“不，哥哥，这不是困顿……这不是困顿……”应景繁吟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了心爱之人……这不是困顿……”
良久，应景繁又道：“哥哥可知‘莲狐幻瞳，一生只为一人’这句话？”
听得这一句，安世得如雷贯耳，惊诧道：“是真的啊？……我以前倒是听说过，是从一本破烂不堪的书上看到的……我以为只是个故事来着……”
应景繁笑笑，“是真的。那位恩人说他从前有个朋友就是莲狐，那只莲狐幻瞳后用了近千年的时间才护住新色……”
“近千年？”安世得震惊道：“这么久？”
应景繁道：“用千年的时间为心爱之人幻化，十分值得。”
安世得轻轻地摇头，叹息道：“千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凡人九年尚可扼杀先前的一切，更何况是千年……等的那一方觉得值得，但被等的那一方却不一定觉得值，倘若叫他看着心爱之人为了等他而在世间孤寂千年，他却没有办法回来，那还不如叫他此生永赴地狱，再叫他心爱之人忘记一切，从此好好在世间活着……”
“不，哥哥，”应景繁似是急了，慌乱地拉起安世得的一双手，道，“不是这样的……哥哥，无论是哪一方，等或者被等，都要好好活着……”沉默须臾，他又道：“倘若等的那一方，他的心爱之人誓要自己挣脱炼狱呢？等的一方做足准备，来日不论何种坎坷，哪怕灰飞烟灭，他也要等……”
安世得盯着极力辩解的应景繁看了许久，他道：“你说得对。”
应景繁面上的不安渐渐褪了下去，他缓缓地喘了口气，一双眼内似乎仍有担忧，安世得细细地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忽地对上那双异色瞳孔：“等等，你是莲狐……”
他激动地拍手，道：“你！被我逮住了吧！……哈哈哈哈哈你说，你这双眼睛！快和我说说！”
应景繁先是一愣，面上遂即染了一层红晕，一双手不安地拽着衣角，紧接着便听安世得问：“是哪家姑娘啊？”
见应景繁呆愣在原地，眼睛眨都不眨，安世得在他眼前晃晃手，问：“你怎么了？”
良久，应景繁回过神来，笑道：“没事，哥哥……天气闷，你把面上的遮布摘下来吧。”
安世得道：“才四月的天，哪里会闷……再往前走走便出了城，那时我再摘……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是哪家姑娘啊？我好为你张罗张罗……当日阿姐的嫁妆还是我跟我爹一起准备的，虽然可惜她的婚事止步于此……”
他不停地说，全然忘了身后跟着的应景繁，见后头的人迟迟不语，安世得转过身，只见应景繁满眼泪水，极力压着呜咽声。
他不由得又慌起来，结巴道：“怎……怎么了、怎么了？”
应景繁擦了擦泪，道：“没事，适才一股风刮了眼睛……”
安世得安慰道：“别哭、别哭……好不容易为了心爱之人幻瞳，一双眼来之不易，可别哭坏了……”
那只莲狐等了千年才为心爱之人幻化出异色双瞳，因此幻瞳也好，后来的护住新色也罢，一定呕心沥血，这样辛苦得来的东西要好好珍惜，万不能因为眼泪而伤着眼睛……
应景繁强忍着泪水，从袖中取出一个花坠子，递给安世得，道：“哥哥，给你。”
安世得接过那坠子，问：“这是什么？”
应景繁抹干眼泪，“这是我从蓬莱一个小商贩手上买来的莲花坠，琉璃制成的，分外好看，哥哥拿着吧。”
安世得接过莲花坠，放在手上握了握，随后举过头顶，那莲花坠便浸在夕阳中，“好看好看！我该挂在什么地方呢？”他左瞧右看，忽地看到垂在前面的木珠子，来了主意——穿破一颗珠子，再将花坠子挂上去，这样，灰寂的珠子上便有颜色点缀。
他道：“多谢、多谢。”
应景繁欣然笑道：“哥哥不必客气。”
再往前，便是仙遥谷入谷前最危险的一段路，这段路隐匿在密布的丛林中，丛林深不见尽头，一直蜿蜒盘旋，将整个仙遥谷团团围住。
此地有名——千里木。
千里木东西南北背靠四座大山，东苍梧，西白雪，南朱燠，北玄台，中间一个仙遥谷。
天已全然黯淡下来，夜风四起，枝头上的新叶随风而动。
应景繁覆手而起，一盏灯便在他手上似花一般绽放开来，灯笼着夜里一层薄薄的冷气，晃得安世得几番努力才看清应景繁的脸。
应景繁问：“哥哥，冷吗？”
安世得道：“不冷不冷，我这衣裳虽看着不结实，但保暖得很。”
确实是这样，粗布麻衣抵挡不住冬日的严寒，但抵挡此时的一点春寒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早已经过了乍暖还寒的时候。
应景繁又道：“哥哥可知道世繁阁的绣娘闻名济州？”
安世得道：“晓得晓得，京中有家大人的姑娘前段时间成亲，路过三意桥时闹轿，我一眼便瞧出她身上的衣裳是你世繁阁的手艺……你的世繁阁还真是块宝地，茶楼做得了，酒楼做得了，客栈做得了，竟然连衣裳都做得了……”安世得赞道：“全才啊。”
应景繁畅怀大笑：“多谢哥哥夸赞……那——我们代替悦乐和姜迟成婚那日就穿世繁阁里的喜服，如何呢？”
安世得稍稍顿了一忽儿，问：“喜服得我们自己准备？”
应景繁道：“悦乐带着姜迟就像带了一个孩子，哥哥，她不会有时间准备这些的……”
“堂堂公主，竟还要自己准备这些，宫中的宫监不管吗？”安世得十分疑惑。
“不是管不管的问题，”应景繁道：“哥哥你想啊，如今是我们两个代替他们两个，衣裳的尺寸总不一样，若是交给宫监管这些，那岂不是会被一眼看出成婚的不是悦乐？”
“你说得有道理，”安世得点点头，赞成道：“那就按你说的办。”
[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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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暖公子笑辞莲花坠 冷面人漠说神佛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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