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江北城。
2001年,暮冬时节的雪仍未停歇,这年的冬天格外漫长,持续了不知多久,直至整条新民街都被纷扬飘飞的白色倾覆。
消失了许久的李明华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不止他一人,还领着个半大小子,说是老友的遗孤。
这一年,李北青高三,被寄养在堂叔家,他最后才知情,等补完课回到大院,风言风语已经传开了。
全大院都知道,李北青亲妈走得早,前些年李明华在外边找了个相好的女人,所谓的老友遗孤其实是那俩的私生子,被偷偷养在外面好多年了。
那个女人上个月因病去世,如今孩子成了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愿意接手,李明华也不愿意,但迫于毕竟是自己的种,经过与女人家的一番讨价还价,李明华最终还是将孩子领进了家门,让其认祖归宗。
李北青进门,堂叔家的茶几周围早已坐满了人,老的少的,能说上话的,该来的都来了。
来商量怎么处理这事。
李明华是不折不扣的烂账,吃喝嫖赌如同家常便饭,这辈子就没踏实安分过几天,年前冬月他借口要南下闯荡做生意,正大光明卷走家里为数不多的存款,屁都没给李北青剩一个,自此便杳无音信,大家一度以为他死外头了,永远不会再回江北,结果天不遂人愿,现在他不仅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这里,生意血本无归赔得底朝天,又带回来一个吃白饭的拖油瓶。
——李北青也是吃白饭的,也算一个。
李明华管生不管养,对此仅有的贡献只有床上抖的那两下,自打李北青他妈没了,一直是堂叔家在养着李北青,李明华一开始隔三差五会给点生活费,后来就心安理得当起了甩手掌柜。
堂叔多养一个李北青够吃力的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接纳李昭。
其他亲戚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哪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吃饱了撑的才帮李明华这个缺德玩意儿擦屁股。
一行人吵得不可开交,争执,拍桌子,面红耳赤地指着鼻子开骂……李明华仿若与之无关的局外人,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了,脸皮于他形同虚设,他甚至有闲心地点了支烟,胳膊肘支膝盖上撑着,淡定坐在人群正中央,慢悠悠等吵架结束。
正如当初他撇下李北青,丝毫没有负担,而眼下,多出来的这份责任似乎不是他的,理所应当就该丢给其他人解决。
那是李北青第一次见到李昭。
小孩儿瘦得像一根形销骨立的竹竿,大冬天寒风刺骨,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薄单衣,不合身的裤子宽大松垮,头发又长又杂乱,没什么活气的双眸半遮在干枯泛黄的刘海之下,嘴唇因天冻而干皮裂口,整个人沉闷安静地垂着眼皮站在堂屋的角落,寡言少语与四周的嘈杂争论严重格格不入。
他们中间隔着两三米,不远不近。
李北青一身蓝白校服,境地也没好到哪儿去。
高,清隽劲瘦,板寸短得犹如剃了光头,左侧眉尾有一道不算浅的疤,蛇一般丑陋歪扭地向太阳穴延伸。
他也穿得少,只比李昭多了件校服长袖,一双帆布鞋半开胶,旧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灰不溜秋,肩上的斜挎书包拉链都坏了,其中一头开线,大口敞开喝风。
那道疤是四岁生日留下的,李明华喝多了酒,发疯冲进厨房拿刀撒泼,一刀砍下去,再之后李北青命是保住了,但却留下了永久磨灭不掉的痕迹。
在李北青进门前,李昭始终保持着低头不语的姿势,存在感很低,窗户没关严,凛冽的风溜缝儿钻进来,刀割的寒意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李昭这才后知后觉落在自身的视线,发现房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李北青面相不和善,寡薄无情。
对视一眼,他无动于衷,不关心多出来的李昭,或是别的一切。
即便李昭的身份摆在那里,正常情况下,他们该是天生就注定的敌对关系,不死不休头破血流的那种。
李昭看了他两下,目光没多做停留,很快又收回去。
两个人都是空气,双双被视若无睹。
更没资格参与这场争论,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
风持续地吹,木头窗户跟着摇动。
呼啦,吱呀,轻轻地响。
堂叔被摆烂的李明华气得跳脚,就差一巴掌甩上去,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你还是人吗,狗日的,你就不怕哪天遭报应天打雷劈!”
李明华油盐不进,压根不相信报应这一说。
五百块钱摆上桌,那是女人的娘家人给的“送断费”,李明华挺会吃差价,那边给了两千多,他昧下一大半只拿这么点出来,死皮赖脸到底。
“不就是钱的事儿,行了行了,吵什么吵,差不多得了。这次先给一些,少的下次等我回来了再补,欠着,实在不行我打个欠条,白纸黑字写清楚。”
堂叔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当场撅过去,颤抖抓起钱砸李明华脸上,又一脚踹上去。
……
五百块没给出去,但李昭还是得以留下。
当晚,连同李北青一起,父子三人被扫地出门撵回街尾的老房子,三岔路口的梧桐树下,一座相当有年头的两层破烂自建房。
李明华一路骂骂咧咧,自建房几年前就空了,里边灰尘比墙厚,根本过不了夜。
“妈的,一个个什么东西,等老子哪天发了财,看老子整不死你们。”
家里住不了人,李明华到桥对面的发廊过夜,趁着李北青李昭前脚进屋,后脚他就溜了,火急火燎过去找小姐打两炮。
房子年久失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腐朽味,冲鼻难闻。
李北青把二楼的沙发简单收拾出来,凑合过一夜。
没给孤零零靠着墙的李昭找一处睡觉的地儿。李北青不自找麻烦,那不是他该管的事。
偌大的自建房空旷,比小区房更潮湿阴冷,因为长期欠费水电早断了,没电开不了灯,干什么都只能摸黑。
心安地躺下,自始至终李北青都没给过面前的李昭一个正眼,而对方也没主动挨上来。
井水不犯河水,无形中划出了一条分明的界线。
大抵周围过于清净,困意来袭间,李北青耳尖,半梦半醒之际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咔嗒声,那是一种难以压制的,牙齿上下失控磕碰的声音。
灰蒙的墙角下,李昭蜷起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地颤栗,轻微打着摆子。
得亏李家二楼是木地板,要是瓷砖,铁定过不了俩小时人就冷透了。
后半夜不知怎么睡过去的,或是冷昏了,李昭扯着半截掉地上的窗帘裹紧全身,竟这么生生硬熬了一晚。
没冷死还活着算是奇迹。
翌日天刚蒙亮,李明华鬼混完,吃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打着饱嗝上楼。
李昭是被踢醒的,分不清谁踢的自己,脑袋昏沉沉,等强撑着坐起来,李明华早进了屋子,而李北青也出门去学校了。
微弱的曦光斜进窗台,强烈刺眼,李昭木讷怔神望望天,过了半分钟手脚并用温吞爬起来。
李家家徒四壁,厨房比客厅还“干净”,除了蜘蛛网就是积灰的锅碗瓢盆,没有米面粮食。
李明华填饱了肚子倒头就补觉,等到黄昏日落时分,醒了上街晃一圈,终于打包一份他吃剩的冷菜回来,打发叫花子似的随手一扔,汤汤水水溅一地。
天黑李北青放学到自建房,李昭屈腿弓背坐在那堆油腻的汤水旁边,盒饭没吃完,剩了一半多。
二楼亮着灯,白天李明华补齐了欠费。
听到楼梯口的动静,李昭戒备心很强,下意识摸起那盒油乎乎的饭,生怕谁会抢走一样。
看见是李北青,不是别人,李昭勉强松懈些,可仍不着痕迹把盒饭藏在身后。
余光瞥见了他的小动作,李北青顿了顿,将所有的收于眼底。
今晚睡房间,趁空继续收拾,腾几下将就又是一晚。
两千多块一天挥霍不完,李明华喊了上门夜宵,浓妆艳抹的发廊女脚踩细高跟一步三扭,当发现这家还有两个小的,愣了半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明华猛地拉进另一间屋子。
尖锐高转的叫|床不多时响起,男人浑厚亢奋的低吼混杂其中,时起时落,持续到凌晨四五点彻底归于平静。
那盒剩饭吃了三天才吃完,气温低坏得慢,最后也没馊,一点没浪费。
仅此一次,李明华没再往家里带过东西。
李北青通常也不带饭,白天吃学校食堂,之前晚上都是到堂叔那儿吃,最近不能了,改成了一天两顿,早上和中午,晚饭不吃。
江北一中食堂这时用的是纸质饭票,饭钱每月一交,饭票每周发一次,凭票买饭。
上次交饭钱是半个月前,还能再吃半个月。依照目前的架势,下个月的饭钱多半没着落了。
一中食堂馒头早午各限量两个,一周后,李北青吃俩带俩,留两个当晚饭。
比拳头还大的馒头干噎卡嗓子,兑着水顺下去,吃一个半就饱了,另外半个直接丢茶几上。
李昭是哑巴,李北青觉得他是。
从到这里的第一天,李昭没说过一句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言不发地缩在某处不起眼的地方藏着,尽量不显露,等入夜其他人都熟睡了,他才闷不吭声爬上沙发,第二天最早起来,不让人发现他是在沙发上过的夜。
李明华越来越酗酒成性,两杯马尿便找不着北,李昭运气差,不幸赶上李明华发酒疯,挨了一回结结实实的狠揍。
男孩儿比哑巴还哑巴,被连打带踹,全程硬是没哼一声,过后也不喊疼,仿佛天生没有痛觉。
李北青和李明华打了一架,不是为李昭出头,还到不了那个份上。
李明华上头了非要凑过来支巴比划几下,父子两个三言两语不对付就打上了。李北青已然不是曾经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少年脊背生长展开,野蛮而有力,虽然还是打不过李明华,可也没让对方讨到好。
打输了,李明华不服气,跌跌撞撞站都站不稳,放狠话等明儿算账。
儿子打爹,大逆不道无法无天!
李北青淬了口血沫子,面不改色。
“可以,我等着。”
酒醒了,李明华似乎忘了前一晚的经过,没找李北青算账。
江北一中离新民街挺近,不到一公里,走路十来分钟。
李北青六点出门赶早自习,身后多了条阴魂不散的尾巴。
“别跟着我。”李北青不耐烦,没心情好言好语,“滚。”
李昭跟他到校门口,进不去学校才不跟了。
小孩儿也不离开,候原地哪儿都不去,李北青在教室里上一天课,他就在校外等一天。
从早到晚,寸步不挪。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等我干什么?”
李北青咬牙强忍,刚出校门冷不丁蹿出来一个黑影,险些没被吓死。
李昭紧随其后,同时保持一段距离。三缄其口,不解释。
当他是找不到回新民街的路,李北青不得不领他到家,然而后一天,对方再次跟着,照样等在校门口蹲守。
只是这次没让李北青察觉,悄悄去的。
李北青出来又撞上他,堪比活见鬼了。
从这天起,小孩儿就缠上了李北青,像一只被弃养的无主野狗,执着,讨嫌,烦人不知分寸,却也怎么都甩不掉,咬死了就不松口。
[撒花]开新文了,喜欢本文的大大们可以动手点个收藏吗,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野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