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两个亲兵架着他穿过喧闹的军营。
路过的士兵们看到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欸?这不是前两天抓的那个齐国俘虏吗?”
“什么俘虏,听说是个大官,还是个王爷呢!”
“王爷穿成这样?还以为是新来的营妓……”
“嘘!小声点!没看见是殿下的亲兵领着的吗?”
桓温低着头,目不斜视,把这些议论全都当成了耳旁风。
他被带到了容昭主帐旁边的一个小帐篷。比容昭的帅帐小了不少,里面很是简陋,只有一张草床、一张矮几和一盏油灯。
“以后,你就住这儿。”亲兵指了指里面,“殿下随时会传唤你。老实待着,别乱跑。”
说完,亲兵就出去了,帘子落下,外面依旧站着两个守卫。
药,是好药。
桓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持续了好几天的高烧终于退了,浑身的酸痛乏力也减轻不少,连手腕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钻心地疼,只是传来一阵阵愈合的麻痒。
他环视四周,帐篷角落里放着一套浆洗干净的深衣,灰蓝色的布料,没有任何纹饰,像是寻常的文书、幕僚穿的款式。旁边还有一碗加了肉糜的米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桓温挣扎着坐起身,身上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他默不作声地端起那碗粥,温热妥帖,几口就喝了个精光。
胃里有了东西,身体才算真正活了过来。
他拿起那套深衣,默默地换上。身上原本那件“杂户女”的破衣,在他昏睡时就被人换了下去。
他很清楚,前几日,容昭亲手为他解镣、上药的诡异“礼遇”,绝不是什么胜利者的仁慈。
而是…他还有用!
容昭虽为桓王,但周帝子嗣众多,甚至还有不少正值壮年的兄弟,可谓是个个英勇神武,野心勃勃。
周帝好战,热衷于开拓疆土,完成中原统一大业,导致周国尚武,文臣反而不被重视。
但想要上位,光靠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容昭比其他人要明白这点。
这顿饱饭,这身干净衣服,这暂时安稳的帐篷…都是需要付钱的。
现在,吃饱穿暖了,是时候付账了。
帐篷外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帐帘猛地一掀,带着一股寒气的容昭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初见那天沾满血污的战甲,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金色的宽腰带,更显得身姿挺拔,气势迫人。
容昭每天都来查看桓温的状况,军医说他已无大碍,今日就会醒来。
容昭径直走到帐篷中央那张铺着羊皮垫子的主案上,动作熟练地展开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军事地图。地图绘制得极为精细,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无不清晰可见。
“邺城。”在他昏睡的这几天,容昭似乎并未休息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正专注地听着汇报。
“……邺城”府库已清点完毕,粮草可供大军”半月……”
“……降将娄显敬”等一干人犯,已验明正身,等候殿下”发落……”
“……城中秩序已基本恢复,只是仍有抵抗……”
容昭”听得很仔细,时不时打断问几句,或者直接下达命令。
“粮草?不够!传令下去,让后方再调拨二十万石过来,十日内必须运抵!”
“娄显敬?先关着。等父皇”到了再说。”
“抵抗?找到头目,砍了!其余胁从,编入降军营,派人严加看管!”
他”的命令,简短、干脆,不带一丝犹豫。那股子杀伐果断的劲儿,让桓温”心里暗暗吃惊。
他”想起了齐国”朝堂上那些只会推诿扯皮的废物,再看看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已将几十万大军”和一座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容昭。
不得不承认,这场战役,输的不冤。
“桓温,我要你,给我一个拿下邺城的万全之策。”容昭真是心大,仿佛这齐国都城与桓温没有半点干系。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马鞭,鞭梢的末端笃笃地敲了敲地图上重点标记出来的城池。
邺城,齐国的都城。也是桓温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只剩苦涩回忆的地方。
桓温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沉了下去。
图穷匕见,容昭跟他算账来了!
不见桓温有所反应,容昭转过身,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桓温,像是要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败军之将,亡国之臣,如今还要为敌军献上攻破自家都城防线的计策?这简直是把他的脸皮剥下来,狠狠踩上几脚,再挂在自家的城墙上晒干。
“殿下,这......恐怕不是亡国之人该懂的。”
容昭闻言,脸上竟没有丝毫意外。
他缓缓走到桓温面前。他的身形很高,比桓温还要高上半个头。容昭没发火,只是伸出马鞭,用鞭杆轻轻挑起了桓温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心善。”容昭的拇指在他光洁的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感。
“齐国亡了,是齐主昏聩,非你之过。”桓温心生悲凉。
“我再问你一次,”容昭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怎么破邺城?”
桓温被迫与他对视。他从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睛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野心,看到了对胜利的渴望,也看到了一种……近乎贪婪的、对人才的欣赏。
桓温心头猛地一震,忽然明白了。
这位周国的桓王殿下,他看中的,根本不是他“安德王”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意义,也不是他这个俘虏本身。他看中的,是他桓温的脑子!是在腐朽的齐国朝堂上依旧保持清醒,提出“坚壁清野”之策的脑子!
这个认识,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桓温心中的屈辱和绝望,带来了一丝生存下去的可能。
“呵……”桓温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挣扎着站起身,也许是因为跪坐太久,也许是因为伤势未愈,他的身体晃了一下,但还是稳住了。他走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
“殿下,”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这邺城能否兵不血刃地拿下,不在于您的兵马有多精锐,也不在于我能想出什么奇谋妙计。”
“关键在于,”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座孤零零的都城,“守城的那个人是谁。”
容昭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桓温伸出苍白的手指,点在了“邺城”两个字上。
“若是我姐姐,任城王桓劢据守邺城,”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她熟读兵书,且性格坚韧,深谙守城之道。若由她主持城防,恐怕殿下的大军,鏖战至明年开春也未必能下。”
“但,”桓温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若是如今还待在宫里那位……那位齐主,亲自守城,”他甚至不愿称现任齐主为陛下。
他抬起眼迎上容昭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残酷的结论:
“殿下的兵马,怕是连粮草都不需要准备,刀刃都免得擦拭,三日之内,此城必破。”
一句话,就把自己的亲姐姐和齐主的命运,冷酷地摆在了天平两端,供敌人选择。
他用最彻底的背叛,献上了他的第一份投名状。
他用这种方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不是作为安德王的价值,而是作为桓温这个“脑子”的价值。
帐篷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
良久,容昭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很好。”
他收起了那根一直握在手里的马鞭,转身向帐外走去。在即将掀开帘子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从今日起,你就入我王府,做我的内僚。”
帐帘重重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
桓温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地图前,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站稳了。
他知道,从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刻起,齐国的安德王…那个曾经心怀理想、试图挽救危局的年轻人…就已经彻底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名叫桓温的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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