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十四年，开春。
冰雪刚刚消融，大地还未完全复苏，南边就传来了烽火又起的消息。
梁国的国主萧轨，久久盘踞江南，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
趁着周国刚刚吞并齐地，根基未稳，便派军越过边境直扑徐州地界，意图趁火打劫。
一时间，南境告急的战报如同雪片一般，日夜兼程地飞向京都。
容昭的主帐内，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地图上的周梁边境线，被朱砂笔着重标注。将领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色。
但这些南边的战事，暂时还轮不到桓温来操心。
周帝反应极快，立刻调遣了宿将徐察俊率领大军南下迎敌。战火重燃，但主战场远在千里之外，对身处邺城的桓温来说，更像是遥远的雷鸣。
那个贺兰东，依旧看他横竖不顺眼。
每次在营中碰见，都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但有容昭在，贺兰东倒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毕竟，桓温是容昭亲自从“杂户营”里捞出来的人。
而且，那条“兵不血刃拿下邺城”的计策，虽然过程阴损，却实打实地保住了数万周军将士的性命，避免了一场惨烈的攻城血战。
军营里的人，最重实际。哪怕嘴上不说，心里对桓温这份本事，多少还是存了几分“服气”。
二月，南边的战事吃紧。
徐察俊勇猛，虽然将梁军挡在了徐州之外，却也陷入了苦战。
周帝再次下旨，增派援军。这次领兵的，除了老将固寻，还有那个一直看桓温不顺眼的贺兰东。
贺兰东领命出发前，特地跑来容昭的主帐告别。
看到侍立在旁的桓温，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殿下，”贺兰东故意斜着眼睛瞟桓温，“您就真打算，一直带着这么个‘祸水’在身边啊？”
“如今国事繁忙，南边又打起来了，您身边留着这么个前朝余孽，万一他……”
“他不是祸水。”容昭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看着桌案上的地图，语气不容置疑，“而且，他比你有脑子。”
一句话，噎得贺兰东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他狠狠地瞪了桓温一眼，更想要把他生吞活剥，最终还是悻悻地一抱拳，气冲冲地道别走了。
“你也觉得我是祸水吗？”桓温忽然开口问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或许是连日来的压抑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或许是贺兰东那毫不掩饰的敌意刺痛了他。
容昭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笔，看向桓温。
“你是什么，”容昭的声音很轻，“由我说了算。”
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不是随意丢弃的“祸水”。
可这份短暂的安稳并未持续多久。
老天爷似乎嫌这乱世还不够乱，又狠狠地推了一把。
四月十九日。一封盖着火漆印、插着三根鸡毛的八百里加急，如同奔丧一般冲进了邺城大营。
信，是从京城的云阳宫发出的。
周帝突发急病，卧床不起！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老皇帝，不仅仅是大周朝的开国之君，更是整个周国的定海神针！他戎马一生，靠着铁腕和谋略才勉强压服了那些拥兵自重的宗室和骄兵悍将。
他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下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容昭作为老皇帝唯一的成年皇子，没有任何耽搁，立刻被一旨急诏召回了京城。行装都来不及收拾，只带了最信任的亲卫和桓温。
从邺城到京都，几百公里的路程没有片刻休息，硬生生跑死了几十匹驿马。
数十骑快马在官道上疾驰，卷起漫天尘土。容昭一路上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只是不断地催促着加快速度。他脸色铁青，眼神里是桓温从未见过的焦虑。
桓温明白，容昭怕的不是父皇的生死，而是怕他赶不及回去，京城那帮野心勃勃的叔叔兄弟趁机作乱。
桓温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他这条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命，在心底隐隐燃烧的复仇之念，他的“前途”，此刻全都像一根脆弱的丝线系在了容昭一个人的身上。
如果容昭能顺利继位，他桓温或许能凭借“潜龙之臣”，在未来的朝堂上谋得一席之地。
可万一老皇帝的病有什么猫腻，万一容昭那几个手握兵权的叔伯动了歪心思，在京城发动政变……那他桓温，绝对是第一个被拖出去砍了脑袋祭旗的！到时候，恐怕连个收尸的人都不会有。
人还没死，桓温却已经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担忧了。他忍不住苦笑，这就是亡国之臣的悲哀。
星夜兼程，人歇马不歇。
他们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京城。
然而，当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抵达长安城外时，迎接他们的不是皇宫紧闭的大门，也不是叔伯兄弟的剑拔弩张，而是……
一阵从皇城深处传来的沉重钟声。
一声，又一声。
那是老皇帝驾崩的丧钟！
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四月三十日，深夜。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飘落下来，打在盔甲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桓温跟着百官，跪在宫门外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排在队伍的最末尾，几乎要被淹没在黑压压的人群里。
宫墙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他偷偷抬起眼，越过无数颤抖的肩膀，看向队伍最前方那个穿着白色孝服的背影。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站得笔直，如同磐石。
桓温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人，那个曾经在帐中为他疗伤、那个会霸道地说“你是什么，由我说了算”的桓王容昭，已经不复存在了。
站在那里的，是大周朝的新主人。
周国的天…彻底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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