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十四年，五月初一。
长安城上空的雨丝尚未完全停歇，新皇就已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仓促登基了。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
登基大典甚至都不是在太极大殿举行的，而是在偏殿草草完成。百官穿着沉重的白色孝服，脸上带着尚未散去的悲戚，对着那个因连日奔波而面容苍白憔悴的年轻人，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今日之前是桓王，今日之后便是帝王。
此刻，容昭正一步步走上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御座，步伐沉稳。但桓温却察觉到他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似乎微微有些颤抖。
是因为父皇驾崩的悲痛？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得的帝国重担？或是，对潜藏在平静朝堂之下暗流的警惕？
桓温不知道。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容昭不再是他可以暗中较劲的“桓王”了。他是皇帝，是这片广袤土地上唯一的主宰。
而他桓温，则成了这位新皇登基前就收在身边的“龙兴旧部”。他的地位似乎水涨船高，但他心里的弦，却比以往任何时候绷得都要紧。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才能在这变幻莫测的新朝堂上活下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
容昭的第一把火，烧得很稳，也很标准。意在安抚人心，巩固自己的合法性。
他尊奉嫡母云氏，先帝正宫皇后，为皇太后，居于长乐宫；同时，也尊奉自己的亲生母亲楚氏为帝太后，居于永安宫。两位太后并尊，既全了礼法，也安抚了外戚势力，显示出一种雨露均沾的平衡姿态。
紧接着，便是大赦天下。减免赋税，释放囚徒。当然了，罪大恶极者除外。提拔一批忠于桓王府的老臣。
这是历代新皇登基收买人心的老规矩，容昭做得一丝不苟。
但这都是面子上的活。
桓温站在百官末列，旁观着这一切。他知道，对于容昭这样的人来说，安抚只是手段，掌控才是真正的目的。
容昭的第二把火，才算是真正的显露獠牙。
果然，大赦天下的诏书墨迹未干，第二道旨意就紧随而至。
容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加封了那几个快要成年的兄弟们。
晋赵王容护、陈王容智、越王容玖、杞王容城、谯王容春等等为亲王，食邑、赏赐，都给得极其丰厚，听着像是天大的恩典。
然而，旨意的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着令赵王容护、陈王容智、越王容玖、杞王容城、谯王容春，即日启程，携家眷亲属，共赴封州就藩！非奉诏不得入京！”
明升暗逐！这哪里是封赏，这分明是变相的流放！容昭是要把这帮有能力威胁他皇位的兄弟们，统统都赶出权力中心！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尸骨未寒，新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清空京城，换上自己的人马，谁的面子也不给。
被点到名的几个王爷脸色煞白，跪在地上领旨谢恩。
桓温低着头，心里暗暗盘算。这位新皇的手段，果然比他那个稍微还顾及点脸面的老爹，要利索多了。容昭这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扫清一切可能动摇他统治的内部隐患。
但他没想到的是，容昭的第三把火，烧得竟然更狠。
这把火，没有烧向那些根基尚浅的新贵，也没有烧向那些摇摆不定的前朝旧臣，而是直直地烧向了他自己的亲叔叔。
权倾朝野的雍王，容贺。
雍王容贺，是先帝仅存的亲弟弟，当年也是跟着先帝一起打江山的元勋宿将。他在军中门生故吏遍布，威望极高。甚至有传言说，若不是容昭的长子身份占优，今天这皇位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先帝在世时，对容贺一直颇为倚重。容昭见了这位手握重兵的皇叔，也得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可现在，老皇帝这座靠山一倒，这位功高震主的皇叔，立刻就成了容昭眼中最碍眼的一根钉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夜里，桓温正在偏殿里，整理着一批刚从雍王府抄没过来的文书。他忽然看到，一个穿着禁军统领服饰的高大身影，行色匆匆地被太监领进了容昭的内殿。
是达奚震，先皇亲自提拔的禁军统领。
桓温的心猛地一跳。深夜密召禁军统领…容昭要干什么？
他屏住呼吸，悄悄走到靠近寝宫的窗边，侧耳倾听。
他听不清全部的对话，只能隐约捕捉到几个字眼。
“……除掉容贺……”
“他的位子，就是你的。”
他桓温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的老天……新皇登基还不到三天！就要对功勋卓著的亲叔叔下手了？！
“陛下！万万不可！”达奚震当场就跪下了。
“先帝临终前有遗诏，殷殷嘱托，不许，不许手足相残，滥杀骨肉至亲啊！”
他磕起了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雍王殿下是您的亲叔父，劳苦功高，乃国之柱石！您没有任何缘由就要杀他。这，这如何向天下交代！如何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
“末将…末将若是奉旨行此不义之事，便是陷陛下于不孝，末将，便是千古罪人！不忠之臣啊！陛下！三思啊！”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也…太重了。
桓温在隔壁听得手脚冰凉。这达奚震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居然敢在新皇面前搬出“先帝遗诏”和“孝道”来压他？还骂新皇“不孝”？这家伙是真的耿直，还是…蠢得无可救药？
桓温以为容昭会当场拔剑杀人。
“说完了？”
“臣，说完了。”达奚震似乎也有一丝后怕。
“滚出去。”
达奚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脸色煞白，脚步踉跄。
容昭站在门内，看着他狼狈的背影，眼神冰冷。
直到内殿里彻底安静下来，桓温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桓温已经彻底褪去了“桓王”时期的温情和犹豫。
他现在是皇帝。他要的，不是忠诚，不是劝谏，而是绝对的、无条件的服从。
达奚震这种抱着旧主子牌位，拿“先帝遗诏”和“孝道”来约束他的旧臣，无论他过去有多忠勇，有多正直…都死定了。
新君的铁腕之下，容不下任何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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