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响起了，低沉而悠长，穿透佛恩伯格峡湾凛冽的寒风。
兰蒂芙跺了跺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的脚，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刺骨的冷风撕碎卷走。尽管她穿了最厚的羊毛长裤，套了好几层长袜，踏着结实的皮革长靴，还用带有兜帽的海豹皮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寒冷依旧无孔不入。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来到港口等待。长船驶入峡湾的消息，还是负责守望哨塔的殷格夫派人来告诉她的。自从埃里克被暂时停职后，殷格夫就接替了他所有的职责，甚至还多了些额外的活儿——这是斯蒂比约恩的考验，表现足够出色，他才能获得加入斯万格佛的测试资格。
仅仅只是测试资格而已。
等等，这样一来的话，回来就要上任的艾沃尔岂不是要负责殷格夫加入战团的资格审核？
想想还真是……真是微妙得很啊。
不过殷格夫如何与兰蒂芙都没有关系，她最在乎的另有其人。
艾沃尔离开越久兰蒂芙就越频繁地想起她，越想她兰蒂芙就越想见她。这些思念和渴望与日俱增，兰蒂芙根本控制不了，她总是会下意识地看向港口方向或者游荡到港口附近，除此之外平日里还时常走神面露忧愁，这种表现明显到连她的侍女都察觉了端倪，时常打趣她说是不是太过想念西格德了。
虽然兰蒂芙极其反感但又不好直接反驳，只得讪笑敷衍，不过反过来说，兰蒂芙也理解为什么侍女不问便猜兰蒂芙想念西格德，毕竟——
在她们眼中，日思夜盼丈夫从天而降来拯救自己，或者说幻想自己早早跟丈夫远走高飞，都比现在兰蒂芙的真实处境强得多。
从斯蒂比约恩的大轮盘那里离开后兰蒂芙对英格薇的判断真的应验了，虽然斯蒂比约恩当时说的是让英格薇今后多多照顾兰蒂芙，英格薇那样的人精不可能听岔或者听不懂。
她就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忘记”兰蒂芙由于月事腹痛又虚弱，每天天没亮就遣人来把兰蒂芙叫醒，理由是她本人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忙碌，所以兰蒂芙也没有借口推辞。她就是故意把明明可以交给下人去办的琐碎杂事一股脑扔给兰蒂芙，甚至没事找事也要让兰蒂芙跑腿甚至充当搬运工，让她从早到晚几乎不得清闲；她就是故意睁大眼睛寻找兰蒂芙的每个不足或者错处，和派活儿一样，无中生有也要用她那特有的，慢条斯理，礼貌委婉的强调把兰蒂芙说得一无是处。兰蒂芙稍有怨言英格薇就是小题大做卖惨告状三步走，动不动就给兰蒂芙扣上娇生惯养或者看不起奴隶出身的帽子，兰蒂芙的辩白根本毫无作用。
即便如此，兰蒂芙依然无法完全避免和她起冲突，像是擦洗便盆和亲手去溪流中洗毯子这种事兰蒂芙是万万不会做的，她和英格薇有那么几次因为此类要求激烈争吵，英格薇也暗示过她要去找斯蒂比约恩给自己讨个“公道”。然而兰蒂芙至今都未被斯蒂比约恩传唤去训诫过，这已经充分说明英格薇对她的诸多刁难绝大部分都是毫无必要，只是在测试兰蒂芙的忍耐和接受底线而已，而斯蒂比约恩，显然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女人之间的“破事”。兰蒂芙大胆猜测，只要她跟英格薇之间的争端没严重到影响长屋的日常运转，斯蒂比约恩都不会干涉插手女人之间的事——这对兰蒂芙来说算是好坏参半吧，总之这个公公对她来说也是指望不上。
到底谁能指望上？这兰蒂芙一时也没有准确答案，她只是个有个模糊却坚定的想法——只要能和艾沃尔说上两句话，一切都会变好的。
当殷格夫派来跑腿送信的人告知兰蒂芙海平面上望见了黑鸦风帆，兰蒂芙二话不说撒腿就跑，仿佛跑慢一步就会后悔终生似的的。
于是她果然是第一个赶到港口码头的。
回过神来，兰蒂芙发现自己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身着统一制式护甲、沉默伫立如山岩的斯万格佛狼卫，他们的铠甲和武器在铅灰色的阴冷天光下泛着沉闷的寒光，像一道冰冷的铁壁立在海岸边。其他除了桑尼瓦、奥丽加等兰蒂芙的熟人，还有一些来凑热闹看新奇的佛恩伯格自由民。
和她最为熟络的桑尼瓦挤到兰蒂芙身边带来一股冷风，挑挑眉口气微妙道：“过去艾沃尔归航可没这么热闹。”
“你的意思是……”兰蒂芙扭头扫了眼身后侧低声问，“这里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迎接艾沃尔？”
“可不呢吗，我得空时听见号角都会来迎接她，过去我从没见过这种盛况。”
兰蒂芙扯了扯嘴角笑道：“这是好事，至少这些人都晓得表示对新副长的尊重。”
“对哦，我差点忘了艾沃尔升官了呢。”桑尼瓦说着也露出了笑容，“待会儿得好好恭喜她。”
“也许我们可以为她办个庆功宴。”兰蒂芙又小声建议道，“她值得。”
“应该可以……吧。”
兰蒂芙立刻皱起眉：“听起来很勉强啊。”
“我只是说……”桑尼瓦抠了抠脸有些局促，“你应该也发现了吧，艾沃尔不喜欢凑热闹，更准确来说·，她讨厌人多的地方，她连庆生宴都拒绝，所以我不确定——”
“庆生宴也拒绝？那她怎么过的生日？”
“她……她很久没过过生日了，这是她自己的意思。”桑尼瓦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自从被斯蒂比约恩收养后。”
兰蒂芙沉默片刻，突然感到心口一阵钝痛。
“啊！来了！”
桑尼瓦兴奋望着海面踮起脚，兰蒂芙赶忙回过神放眼望去，海面泛着铅灰色的冷光，寒风也在此刻卷起雪沫，抽打在等待人们的脸上。驶进港口的长船已经清晰可见船舷上黑鸦纹样的盾牌和挂着冰凌的缆绳，象征黑鸦氏族的旗帜在寒风中猎作响。但是……艾沃尔呢？
她不是应该高高站在船尾指挥靠岸吗？为什么那个位置是另一个亚麻色头发的盾女不是她呢？虽说长船靠得稳稳当当，但没看见艾沃尔还是让兰蒂芙心生不安。
于是兰蒂芙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奋力挤到人群最前端（本来她站得也靠前），还没等船舷完全靠岸兰蒂芙就跳到了甲板上，为了不崴脚稳住平衡还用力扯了把某个战士的衣袖，对方正要发火一和兰蒂芙打个照面怒目立刻成了傻笑，兰蒂芙匆忙道个歉就四处张望问道：“艾沃尔呢？”
“喏，”亚麻色头发的盾女指了指船尾说，“睡觉呢。”
兰蒂芙立刻顺着对方所指扭头去寻艾沃尔。船尾部有一堆被厚实狼皮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大剌剌岔开的穿着毛边皮靴的长腿。这盾女凑近之后，深吸口气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开饭啦！！”
那堆“毯子”猛地炸开，一个金发蓬乱如鸟巢的脑袋突兀地支棱起来，一头撞上近在咫尺的盾女的脑门。
“咚！”
一声闷响，夹杂在两人猝不及防的痛呼声中，格外清晰。毯子从艾沃尔脸上滑落下来堆在腰间，她摸了摸被撞的脑袋，又抹了把脸，用那仍旧眯着睁不开的眼睛毫无意义地张望了一番，口齿含混问：“到哪了？哪有饭？”
兰蒂芙没绷住笑了起来，笑声像冰面乍裂的清响。
艾沃尔揉了揉额头费劲起身，动作间还带着沉睡初醒的僵硬。她迷迷糊糊地眨眨眼，将来人扫视过后，露出迟钝的微笑。“兰蒂芙”名字还没念囫囵兰蒂芙就扑进艾沃尔怀里，用力圈住了她的脖颈。
艾沃尔眨了眨眼，眼神这才开始逐渐清明起来。
感受到一道道视线投射到身上的艾沃尔顿时感到了压力，她摆摆手示意旁人该下船下穿该搬货搬货，众人都起身动手后兰蒂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艾沃尔，脸上扬起个红扑扑的笑容说道：“我很想你。”
艾沃尔愣住了，她缓缓眨眨眼，嘴角扬起个疲惫又真诚的微笑：“我……我也想你。”
兰蒂芙立刻喜笑颜开，她伸手理了理艾沃尔肩头杂草似的乱发牵起她的手说：“走，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艾沃尔的话让兰蒂芙不由得愣了愣。
然而艾沃尔要上岸前突然发现道路被人墙给堵住了。狼卫们如同听到无声号令般向前涌动，沉默而有序地堵在船舷与码头之间，一道道目光沉默地落在新副长身上，带着审视与某种期待。不愧是斯万格佛，兰蒂芙暗想，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盯着你就能静静地散发压迫感。
艾沃尔瞧了瞧众人脚下，只一个眼神立刻让堵在码头上的狼卫们像潮水般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路，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严格的纪律。总算登上码头后，有艾沃尔在前头，所过之处旁人纷纷退避。而不得不走在艾沃尔之前穿过这两道肃静人墙的兰蒂芙，心头竟也莫名地掠过稍纵即逝的得意——就好像，在万众瞩目之下，走在艾沃尔身前的她，也短暂地沾了她的光感受到了新副长的尊荣。
离开人群后桑尼瓦虽然看起来被挤得有些狼狈，脸上还是笑容热情洋溢并且朝艾沃尔伸出了胳膊：“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恭喜你艾沃尔！你的族人和亲友都会为你自豪的！”
艾沃尔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不过她的回应倒是配得上桑尼瓦的热情——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结实的拥抱。
“快回长屋吧，你父亲在那等你呢。”桑尼瓦笑出了满脸皱纹。
“替我传个话，告诉父亲我得晚点到。”艾沃尔说着随手撩了撩糊在脸上的乱发，桑尼瓦立刻会意，又看向兰蒂芙，后者赶忙说明：“我有些话要和艾沃尔说。”
“好吧，那我就替你们跑趟腿。”说完桑尼瓦笑了笑扭头离开，艾沃尔又转头冲仍旧一言不发等候在码头上的众狼卫朗声道：“托斯泰因呢！站出来！”
狼卫们当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片刻后被点到名的托斯泰因费劲地从同僚们当中挤了出来，即便是在这一群面无表情眉眼凶悍的狼卫当中，托斯泰因的脸色看起来也格外地臭。
“雷金霍斯嘱咐你来替他完成交接没错吧。”艾沃尔上下打量他一番口吻十分微妙，“去西塔楼等我，准备向我报告雷金霍斯走后至今斯万格佛的事宜安排和完成情况。”
“等……等一下！”托斯泰因伸出手作阻止状，“雷金霍斯只让我告诉你该做什么……”
艾沃尔不动声色地将背脊挺直，两手不紧不慢背在身后，微微抬起下巴，凭着个高一头居高临下云地发问：“他没告诉你面对副长应该如何表现吗？”
被艾沃尔打断的托斯泰因咽了口唾沫，不情不愿地答道：“知道了，我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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