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沃尔怼完托斯泰因，转身走得干脆利落，斗篷在身后扬起一道冷硬的弧线。兰蒂芙快步跟上，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忧虑，压低了嗓音问：“那样不太妥吧？”
“有什么不妥？”艾沃尔一脸茫然地回头瞥了眼身后。
“我说的是托斯泰因，”兰蒂芙也飞快瞟眼背后口气越发担忧，“我记得他是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狼卫，而且他的妻子还是曾经教授过你武艺的奥丽加……”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在做副长应该做的事。”艾沃尔的口吻理所当然甚至毫无起伏，“我没想到你能不乐意。”
“我没有不乐意，我是……”兰蒂芙赶忙解释，“我不希望你树敌太多，尤其是你刚刚接任副长之职时，我没说错吧？”
艾沃尔无声地叹口气：“你之前收到消息了？”
“是啊，我听说你立了大功所以要接过雷金霍斯的担子升任斯万格佛副长了，所以你这份大功……是不是跟格尔达有关系？”
艾沃尔果然被成功转移开了话题，抬眸望向远方边走边将她停留在朗格纳松那几天内，尤其是剿灭阿格德尔人那个晚上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对兰蒂芙复述了一遍，兰蒂芙越听嘴巴张得越大，等艾沃尔说完，她开口第一句话是：“怎么……这么大的事……我完全没听说……”
艾沃尔双唇微张，欲言又止，兰蒂芙最后还是扯扯嘴角挤出个苍白的笑容声音小了些：“总之，祝贺你升迁副长，也希望格尔达一切顺利。”
“你刚刚说要给我什么？”艾沃尔主动问道。
“等你回家就知道了。”兰蒂芙微微一笑，那笑容像冬日稀薄的阳光，温暖未能完全驱散眉宇间沉积的倦怠。
“回家？”艾沃尔十分耿直地追问，“回谁家？”
“还能是谁家？”兰蒂芙又被艾沃尔逗乐了，“当然在你家。我要送你的东西就放在你家里。”
“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艾沃尔莞尔笑道，“那我为你带的礼物也等到家中再给吧。”
“我的……礼物？”兰蒂芙愣了愣眨眨眼问，“我的什么……哦，我想起来了，你……你真的为我去找了那样的东西？”
“看来你自己都没放在心上。”艾沃尔像模像样地叹口气摇摇头，“我是白费功夫了。”
“怎么会！”兰蒂芙赶忙解释，脸颊微微发热，“我之所以忘记……我不是忘记，是当时说完之后就后悔了，毕竟我提的要求太笼统太不讲道理了，你这样务实又忙碌的人，不管是忘了还是懒得都是情有可原的，我自然要劝自己放弃不切实际的期待，我真没想到……到底是什么？”
“回家再说。”艾沃尔冲兰蒂芙眨眨眼便不再多言。
这意外之喜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兰蒂芙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她又试探着开口问道：
“你可以给我说说你在海泽比的见闻轶事吗？”
“当然。”艾沃尔的回应干脆得超乎兰蒂芙的预料，“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
兰蒂芙脱口而出：“没关系，能说多少算多少。”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艾沃尔家门口，达芙早已候在门边见到艾沃尔脸上笑得像朵花，屋内炉火正旺，暖意裹挟着燃烧桦木的淡淡清香和蜂蜡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峡湾带来的刺骨寒意。家具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兰蒂芙上次来拜访时虽然艾沃尔不在家，但她忍不住向达芙打听了，这才知晓木家具表面用蜂蜡和松脂抛光过，故而才看起来光可鉴人且散发淡淡清香；地面石板是用苔藓和醋擦洗过的，这样可避免泥渍且防霉；投进炉子里的木料都是上等的桦木和橡木，虽说这些木料热量组还烟少，但挪威领主普遍立法禁止砍伐橡木，而桦木一般只允许在雅尔长屋燃烧使用，醋更是几乎等价于蜂蜜的“擦地水”，只能说这斯蒂比约恩果然对义女荣宠非凡，而艾沃尔也坦然受之。家里还有其他低调又奢华且考究的细节兰蒂芙也无法全部记下，她当时一走进艾沃尔的屋子，就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适和满足感。原来一个人打理居所的心情，竟能如此清晰地传达给访客。——这是兰蒂芙真没想到的，艾沃尔竟是对舒适生活颇有追求和品味的人。
奇怪，兰蒂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她自己怎么从未有兴致对自己的卧房投入过这些心思？
达芙甚至把热羊奶都准备好了，那味儿艾沃尔一闻就知道加了肉桂粉，等艾沃尔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达芙才去忙自己的留下艾沃尔和兰蒂芙独处。
“我先来吧。”艾沃尔说着双手绕到自己的脖颈后面解下链子，拉出藏在厚厚腰带下的“吊坠”，朝兰蒂芙伸出手亮出掌心，让她看清了艾沃尔掌中之物。
一枚绿锈斑驳的古旧银币，图案的刻画也不甚精致，勉强能看清是个吊着三根缆绳的单桅长船。
“这是……这是钱币？”兰蒂芙凑近看了几眼很快兴奋起来，“看起来很有年头了，雕工也很细致，应该不仅仅是个纪念物吧？”
“古董商那里淘的。”艾沃尔简明扼要地介绍起来，“说是五十年前发行的海泽比货币，戈德弗里德亲自设计，”顿了顿艾沃尔的口吻透出微妙的忐忑，“不太好看是吧。”
“不不不，这东西意义非凡！”兰蒂芙轻轻摸着钱币上凹凸不平的纹样眼里放着光，“这是有钱都轻易弄不到的珍品！”
“那你想要吗？”
“当然！”
兰蒂芙的嗓门太过响亮，艾沃尔挑了挑眉神情有些揶揄。她反手把钱币扣进兰蒂芙掌心笑道：“那它就归你了。”
兰蒂芙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冰凉的温度、边缘的不规则磨损，以及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粗糙又迷人的凹凸纹路。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包裹了那枚冰冷的银币，也包裹了她的心。
“谢谢你，艾沃尔。”兰蒂芙一边摩挲银币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我没想到能收到这么珍贵的礼物，不，我本来都没指望你真的会给我带礼物……我……”
虽然兰蒂芙极力在控制了，但眼泪还是很不配合地浸润了她的眼眶。
出阁前整个海于格松只有吉恩外出前会记得问兰蒂芙想要什么礼物，问题时他出发前满嘴答应，但回来时十次有七次忘记或者记岔，即便如此兰蒂芙也十分珍惜吉恩这份心意，毕竟那时她只能从弟弟那里得到这样的重视，哪怕它时常拉胯。
然而艾沃尔却……
察觉到兰蒂芙垂着头情绪不太对劲，艾沃尔主动开口：“我帮你戴上吧。”
兰蒂芙点点头把项链交换给艾沃尔，后者走近几步捏住链条两端，抬起胳膊伸向兰蒂芙双肩上绕到脑后，手背抬起她肩头橘红色的浓密卷发，为了看清她后脖颈艾沃尔近到跟兰蒂芙，两人胸前只隔了几缕发丝，她利落将兰蒂芙后脖颈后的铁链绞上后提醒道：“想拆可以再来找我。”
她说的什么其实兰蒂芙听得并不清楚，她的注意力全都在对方系链条时那慢得出奇的动作上，她总觉得艾沃尔就是故意的，兰蒂芙能感觉到她那挺拔的鼻尖撩开她的浓密发丝，闷热的气息进一步探向她的脖颈，沉缓又谨慎地深深呼吸。
兰蒂芙听见了自己那快要撞破胸膛的心跳声。
即便是艾沃尔退了开来，再次与她保持了两步剧里，那心跳声仍然没有缓和。
兰蒂芙只得努力调整好表情和情绪，对艾沃尔扬起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容我再说一次谢谢，我已经很久没收到礼物了。”
“是嘛，”艾沃尔煞有介事地挑挑眉说，“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其实还有一份礼物？”
“什……？”兰蒂芙怔住了，舌头像是打结了似的，“那是什么……？”
艾沃尔眉梢眼角莫名有几分得意：“晚点再给你，那些可是来自远东的名贵珍品，你可得省着点。”
兰蒂芙迟钝地眨眨眼，不得不抬手抹了下眼睑，努力挤出笑容另起话头：“该轮到我了，我早先送来让达芙收下，你等会儿。”
说完兰蒂芙快步绕开艾沃尔，趁机抬手用力把失控的泪痕抹去，很快拿到了她为艾沃尔准备的赠礼，并且成功重拾笑容，迈着比刚才轻快了许多的步伐回到艾沃尔跟前。身后还跟着艾沃尔的家奴桑德拉。
艾沃尔望着兰蒂芙手里闪亮的甲衣愣住了。
“你肯定想问我这是哪儿来的，”兰蒂芙笑盈盈地主动说明起来，“这是我在贡纳尔那里下的单子，他也很乐意拿钱办事，尽力为你打造一副新锁甲，那段时间他全心全意投入我的委托，别的单子据说是全推了，你赶紧试试，我也好让贡纳尔放心。”
艾沃尔微微皱起眉疑惑道：“可……就算是我去海泽比这一趟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那也不够贡纳尔打造一副全新锁子甲啊。”
“你说对了，”兰蒂芙耸耸肩笑道，“你的这件锁子甲，其实是贡纳尔拿另一个人的成品改的，他也说接下来的时间他的工作主要是拆除铁环重新收口，不过他也说了，原单主身材与你相比差距还不算太大，所以麻烦程度他还能接受。”
“这……需要支付一笔相当高昂的改造费用，”艾沃尔皱起眉，手指下意识地拂过锁甲冰凉的表面，“而且这锁子甲本来是为谁打造的？”
“原本是马尔迪的单子，我记得他也是狼卫吧，”兰蒂芙口气和表情都轻描淡写，“至于费用，我心里有数，这你不必操心，反正钱已经花出去了，就像泼出去的水，桑德拉，还愣着作甚？伺候主人更衣啊。”
见到桑德拉终于行动起来给艾沃尔解开皮带，兰蒂芙心虚地移开视线，其实她本来根本没打算花大价钱给艾沃尔打副新锁甲的。事情的起因是她有次替英格薇跑腿时路过铁匠铺附近，突然想去跟铁匠铺打声招呼混个脸熟，贡纳尔热情又话痨于是两人聊得久了点，好巧不巧被也在外头晃悠（兰蒂芙很难不怀疑是故意监视）的芙蕾迪丝逮到，情急之下急中生智撒谎说自己是来替艾沃尔打造新甲的才把满脸不悦的芙蕾迪丝打发走。
看着贡纳尔迷茫的面庞，兰蒂芙转念一想，我怎么就不能为艾沃尔打造一副新锁甲呢？以她的地位和身份，以及兰蒂芙对她有限的观察结果来看，她应该没理由抗拒这样一份礼物吧？
就在做下“将错就错”的决定时，兰蒂芙心头立刻涌起一种奇异的甜蜜，哪怕临时改甲耗资巨大，也丝毫未曾破坏她的心情。
而且很快她发现，日后她托辞说要去铁匠铺看看订单进度英格薇再不满也不敢阻拦，所以兰蒂芙才能用这个办法偷得片刻清闲。她算是发现了，英格薇那伙人对艾沃尔是又恨又惧，她们之间到底跟艾沃尔有过怎样的过节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呢？
说来可笑，搬出艾沃尔竟然比指望斯蒂比约恩更立竿见影，这确实是兰蒂芙没想到的。
然而艾沃尔开口问出的下句话却让兰蒂芙始料未及：“说起来，马尔迪即将完工的单子突然被截，他没去找你或者贡纳尔的麻烦吗？”
兰蒂芙只记得马尔迪是整个斯万格佛里最好果奔打赤膊的家伙，而他这样做原因也不复杂，就是为了能尽量多秀秀他那引以为豪的猛男身材漂亮肌肉。
“麻烦？哦，贡纳尔确实提起过，说马尔迪恐怕会有怨言，”兰蒂芙说着往耳后撩了把鬓发说道，“我说马尔迪不满你就告诉他实话，到现在也没听说马尔迪闹什么啊。”
艾沃尔闻言沉默片刻，随后勾了勾嘴角没有应声。
兰蒂芙再次在心中松了一大口气，她这样周全老到的人怎么可能把烂摊子丢给贡纳尔，在贡纳尔表达担忧后，兰蒂芙纠结了片刻，还是把自己胸前那串沉甸甸的，用银丝串着各色玻璃珠、琥珀、石榴石和一个雷神之锤护身符的项链抵给了贡纳尔，严格来说是抵给了可能上门闹事的马尔迪，还嘱咐贡纳尔说如果马尔迪拿了这串项链还不满意，就让他来找自己。
对这事儿兰蒂芙自然是难免后怕的，但她不想让艾沃尔知道她以如此笨拙的方式解决问题，所以还是选择隐瞒。艾沃尔没发觉兰蒂芙胸前少了点什么，或者说没点破也让兰蒂芙有种逃过一劫的错觉。
于是接下来兰蒂芙就百无聊赖地旁观桑德拉熟练地松开艾沃尔的革带，卸下她腰间和背上的兵器，一件件脱下她的罩衫、皮甲、内衬的厚棉衣，最后是那件旧锁甲。兰蒂芙感到自己仿佛是在观看剥开一颗巨大的卷心菜，艾沃尔手上都没闲着脱得还算是快，等到艾沃尔身上就剩件厚棉袄，兰蒂芙赶忙捧起新锁甲，她手臂不由得往下一沉——它比想象中更重。铁环相互碰撞摩擦，发出细密清脆的‘沙沙’声，如同数千条小蛇在低语。炉火光芒在数千个铁环上流动，形成一片跳跃的冰冷星海。
“快快，穿上试试。”她朝艾沃尔捧起锁甲兴奋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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