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进伫立原地,目送赵寻英袅娜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融入宫墙的阴影,那背影沉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令他久久未动。
“陛下,”苏力躬身上前,声音压得极低,“皇后娘娘已在坤宁宫等候多时了。”
赵进似被惊醒,敛去眸中思绪,只余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淡淡道:“走吧。”
坤宁宫前,月色清冷。虽已春日,可孙苒柔仍裹着厚实的外衣,在宫门口站了许久。初春的夜风带着料峭寒意,吹动她鬓边的步摇,发出细碎的轻响。一旁的马嬷嬷担心她受寒生病,柔声劝道:“娘娘,夜露重,您身子才见好,还是进去候着吧。陛下到了,自有通传的。”
孙苒柔固执地摇头,目光执着地望着宫道尽头,道:“我在这里等他,是妻子对夫君的关切,怎能一样?”她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韧劲。
马嬷嬷无声叹息。王府旧时的光景仿佛还在眼前,那时王爷王妃琴瑟和鸣,闲时赏花作画,羡煞旁人。可自陛下登基,初时还能日日相伴用膳,后来便是三五日一见,到如今,一月里能见上三五回已是难得。他们这些旁观者看得清楚,帝后间的罅隙早已滋生,偏生娘娘满腔痴情尽付,任谁都不忍戳破。
瞧见圣驾姗姗而至,孙苒柔眼中瞬间点亮光彩,几乎是挣脱了嬷嬷搀扶的手,急步迎上前道:“陛下可算来了!夜深露重,想是公务繁重?妾身早早便备了晚膳,这就……”
“不必。”赵进脚步未停,径直越过她向殿内走去,衣袍带起一阵微凉的夜风,“朕已用过了,只是来看看皇后。”
那擦身而过的背影让孙苒柔心头一空,她连忙跟上,强笑道:“既用过了……妾身特意炖了参鸡汤,陛下可愿尝些暖暖身子?”
看着发妻殷切期盼的眸子,赵进终究心软了一瞬,柔声道:“也好,有劳皇后了。”
他对孙苒柔素来敬重,唯觉她性子过于温软,难掌后宫权柄。此刻不由想起赵寻英来,今日她宫中那些新拨去的宫人,在她面前无不屏息凝神,恭敬异常。若皇后能有其三分威仪……倒是让他能省些心神。
殿内陈设一如往昔,封后时的布置几乎未变,唯有案头一只插着几支碧桃的青釉花瓶,为这殿中平添了几分鲜亮春意。
赵进随口道:“这花瓶和花两相映衬,倒给屋里添了几分生气。”
孙苒柔笑意更深,带着几分满足,柔柔道:“多谢陛下记挂,送来这瓶,总算不负这春色。”
“哦?”赵进微怔,旋即想起大约是前日内务府为赵寻英宫中置办器物时提过一句,顺道送来的,便含糊道,“皇后喜欢便好。”
她觑着赵进神色,目光几乎是黏在赵进身上,柔声关切道:“陛下……近来政务可还顺遂?再忙也要顾惜龙体啊。”
赵进今日来没了闲聊之意,将话题转回后宫事务,“朕无妨。亲蚕礼筹备得如何了?”
孙苒柔立刻打起精神,事无巨细地回禀筹备事宜,末了小心翼翼问道:“陛下看,可还有不妥之处?”
“皇后思虑周详,照此办理便是。”赵进点头认可。
此时宫人奉上参鸡汤。孙苒柔亲手接过,试了试温度恰好,才稳稳递到赵进手边。赵进接过汤盅,状似不经意地道:“仙蕙回宫了,还住在旧处。你身为皇后,明日当去探望一二。”
孙苒柔脸上的笑意骤然僵住。赵寻英回宫了?!她这个做皇后的竟全然不知!“陛下该早些告知妾身,今日便该去迎的,免得落人口实,说妾身怠慢。”她语气竭力维持平稳。
“无妨。”赵进舀起一勺汤,语气平淡,“今日是苏力去城门口亲迎,内务府也妥善安置了。仙蕙此番会在宫中留上些时日,皇后得空,可多去走动。这后宫里,论起来也就你们还相熟些。”
孙苒柔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了帕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面上却强作镇定道:“长公主身份贵重,又素来喜静,怕是……不喜旁人打扰。”她心底实在不喜赵寻英。两人虽无旧怨,可赵寻英那份从容周全、洞悉一切的气度,总让她自惭形秽。犹记得初掌宫务时,内庭之中处处皆闻“长公主当年如何定度”,令她这皇后束手束脚。这些年好不容易将宫中老人换过一茬,才觉那阴影淡去,未曾想……
“只不知长公主要在宫中住多久?臣妾也好吩咐内务府预备周全。”她试探着问道。
赵进眼帘微垂,啜了口汤,声音低沉道:“且要住些日子呢。”他不愿多说,孙苒柔也就没在问下去了。
放下汤盅,赵进又想起一事,“对了,朕听闻皇后罚了淑妃禁足?所为何事?”这倒让他有些意外,皇后向来宽和,少有如此举措。
孙苒柔心头一紧,定了定神道:“淑妃苛待同宫的刘婕妤已非一日。妾身从前也多有规劝,收效甚微。此次她竟罚刘婕妤在寒风中跪了一整宿!人抬回去便高烧不退了,淑妃还压着宫里的人不许请太医诊治。若非刘婕妤身边的小宫女拼死偷跑到坤宁宫求救……”她声音微颤,带着后怕,“妾身赶去时,人已烧得胡言乱语了!太医说,再迟几个时辰,怕是……”
“哼!”赵进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汤盅轻晃,“淑妃是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孙苒柔应声跪下,脸上全是愧疚道:“是臣妾无能,未能约束后宫,反惹陛下动怒,请陛下责罚。”
赵进俯身将她扶起,语气难得带了几分赞许,“你何错之有?此事处置得当。身为皇后,该立威时,便不可一味退让。”
孙苒柔看着赵进神色,心中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淑妃入宫七年,无宠无子,全仗父兄在朝得势才敢如此跋扈。她都顾忌其家世,难免束手束脚,倒纵得淑妃越发骄狂。她看赵进神色,心知淑妃此番定是要失宠一段时日了。
赵进在坤宁宫又坐了一炷香功夫,眼看已近就寝时分,见赵进还无动作,孙苒柔鼓起勇气上前,“陛下,夜深了,臣妾服侍您更衣安歇吧?”
“不必。”赵进摆手起身,语气不容置喙,“朕尚有几份紧要奏章批阅,今夜就歇在乾清宫了。皇后早些安置吧。”
孙苒柔一愣,下意识跟着站起,“这般晚了,何事不能待明日……”话一出口,瞥见赵进微蹙的眉头,才惊觉失言,忙挤出笑容掩饰,“妾身是担心陛下龙体……”
“无妨,朕自有分寸。”赵进打断她,不再多言,径直掀帘而出。
孙苒柔怔怔望着那决然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心头。
马嬷嬷匆匆进来,见状心中疑惑道:“娘娘,陛下他……?”
孙苒柔颓然坐回椅中,指尖冰凉:“陛下说……尚有公务。”孙苒柔声音空洞,眼中似是有泪花。
“这……”马嬷嬷咽下叹息,宽慰道,“想必陛下真是有急务缠身。”
孙苒柔自嘲一笑,“我知他没骗我,只是……我们已有半月未见,我等他到深夜,他连一句‘你可曾用过饭’都未问。我前些日子病着,他也只遣太医来过一回……”失落与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孙苒柔心头。
“娘娘,陛下心系天下,向来如此。过了这阵子,定会常来看您的。”马嬷嬷只能如是劝慰。
“若……陛下还是当年的王爷,该多好啊!”孙苒柔喃喃低语,眼中浮起对王府时光的追忆,那时身份虽不显贵,后院清静,她也无需这般如履薄冰。
“娘娘慎言!”马嬷嬷忙道,“如今您母仪天下,这份尊荣,是多少女子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除了这份虚名,她还剩什么呢?孙苒柔抚上平坦的小腹,眼中满是惶惑。无所出,就如同一把悬顶利剑,前朝后宫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的肚子,连家中来信也屡屡提及。她暗地里不知用了多少法子,皆无成效。如今赵进来得越发少了……若待她色衰爱弛,他是否会……废了她,另立新后?
这一夜,坤宁宫空旷寂静,孙苒柔望着帐顶的繁复刺绣,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赵寻英睁眼望着头顶帐幔,恍惚了一瞬,才想起现下身在旧日宫殿。起身时天光大亮,她不禁失笑,原以为离宫十载,归来必难安枕,不想竟一夜酣眠。
屋外宫人闻声而入,伺候梳洗。待她步至外间,只见紫檀圆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早膳点心,足有二三十样。赵寻英眉头微蹙,“宫中如今早膳,竟成如今这般奢靡了?”
思语忙上前解释道:“殿下恕罪,尚不知您口味喜好,故命膳房多备了些。”
赵寻英目光扫过,随手点了几样清淡粥点并一小碟酱瓜,“这些留下,余下的你们分用。我不嗜甜,日后甜食不必上了。”宫人手脚麻利地撤下多余膳食。
思语正待布箸,门外宫人急步禀报:“启禀长公主,皇后娘娘驾到!”
赵寻英眉峰微动,略整衣襟便快步迎出。依礼本该她去拜见皇后,未料皇后竟先至。
此处并非孙苒柔初次踏足,十年前她曾来过两回,如今再见,殿内陈设竟与记忆分毫不差,显然是内务府费心复原旧貌。只是此事……竟无一人向她这个皇后禀报。
孙苒柔笑容温婉地步入殿内,瞥见桌上尚未动用的几样清粥小菜,讶然道:“是本宫来得不巧了,仙蕙还未用早膳?”
“皇后娘娘言重了。”赵寻英欠身,“是我今日起迟了,原打算用过膳便去坤宁宫请安,倒累皇后娘娘先移步。”
“陛下说你久别宫苑,怕你住不惯,特让我来瞧瞧。”孙苒拉着赵寻英的手,柔语关切道。
“有劳娘娘挂心。”赵寻英抬眼,目光沉静,“昨日听陛下提及娘娘凤体抱恙,尚未痊愈,本不该再为我劳神的。”
孙苒柔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僵,“昨日……陛下来过?”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赵寻英轻轻摇头,惊讶道:“昨日陛下在乐华斋设宴为我接风,怎么,皇后……不知此事?”赵寻英眉头微皱,对此不解道。
孙苒柔瞧着赵寻英目光清澈,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只觉得那目光像针一样刺来,勉强维持着笑意,“瞧我这记性,竟是给忘了。”袖中的手,却再次悄然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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