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大同一片喧腾，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另一番光景。太液湖畔，宫人正为将要举行的盛大赏月宫宴准备着。酉时未至，宫门口的马车已蜿蜒如龙，勋贵国公、文武重臣皆着华服齐聚于此。
赵承刚入宫门便瞧见了前方不远处同样来参宴的夏林茂和夏漱暮父子俩，赵承快走两步上前，拱手见礼道：“舅舅，表哥。”
夏林茂微微颌首，目光掠过他身侧，随口问道：“怎不见寻英啊？”
赵承撇嘴道：“阿姐如今可是个大忙人，一早就被宣进宫了。”见夏林茂皱眉，便赶忙转了话头，闲话道，“我原想着舅舅今日会留在家中，陪着祖母过节。”
夏林茂面上闪过一丝无奈。此番宫宴来府上派帖的竟是陛下身边的苏力，其中深意自然不言自明。他这个国公爷久不在人前露面，旁人看来，倒真像是自己对皇帝有什么不满似的。他本也可依旧推拒，却还是被母亲的一番话点醒了。
“你自个儿无所求，自然可以不卖皇帝这个面子。”陈庭芝拨弄着茶盏，眼神却很是锐利，“但你也得为下面的子侄们想想。如今四方还不算安宁，暮儿、启儿他们哪个不是摩拳擦掌，想着上阵杀敌？我瞧着他们这些日子练武都比往日更勤了，私底下两兄弟关起房门来能对着各种的地方志、舆图什么的说上大半天呢。”
陈庭芝抬头望向夏林茂，眼中满是怀念：“你当年不也是这般，头也不回地奔赴沙场，在边关险地一待就是二三十年。如今底下的孩子们翅膀也都硬了，是雄鹰就该让他们去闯自己的天地，总圈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夏林茂叹气道：“儿子这不也是为了夏家的将来，功高震主，总要懂得避其锋芒。”
“哼！”陈庭芝加重了语气，气愤道，“你如今多大岁数？我又多大岁数？老婆子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只认一个理，人活一世，但求无愧于己，无愧于心！什么子孙后代……到时候两眼一闭，就全都顾不得了！若真有那么一日，皇帝忌惮我夏家的军功，要杀之以绝后患，那也是做皇帝的不对，将来千秋史笔，自有后人评说。”
她缓了语气，拍了拍夏林茂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你去祠堂看看，夏家的列祖列宗，哪个是为了功名利禄才提刀上的战场？今日你怕儿孙势大惹来杀祸，难道就不怕把他们养成废物，惹出更大的祸端？”
她起身，由夏林茂扶着她向外走去，幽幽道：“人生在世，哪来那么多的圆满，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你们几个，都不及慧儿当年果决。”夏林茂能清晰地觉察到，母亲提及幺妹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她随后更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瞧着寻英那孩子，如今倒有几分她当年的影子了。”
夏林茂蓦地回过神来，入眼便是赵承关切的目光，他摇了摇头，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今日起得早了些，有些精神不济。刚刚你问什么？”
赵承温声道：“我是想着，舅舅和大表哥都入了宫，府里陪着外祖母的，岂不就只剩舅母和二表哥了？”
一旁的夏漱暮摇了摇头，笑着接话道：“二叔一家从广南回来了，堪堪赶在中秋前到了府上，事出匆忙，这才没来得及告知你们。不然你以为今日怎是我陪着入宫！”
“哦！”赵承笑道，“想来二表哥定是觉着府上有人陪着了，才没跟着一同入宫的。那一会儿宫宴散了，我和阿姐定要随舅舅回府，好好拜见二舅父了。”
夏林茂摇头失笑，“桐清去广南时，你才刚出生，怕是连他的模样都不记得吧？”
赵承点头，“确实无甚印象。不过外祖母常说，二舅父的性子要比您有趣的多！”
夏林茂忍俊不禁：“你且瞧溪启那跳脱的模样，我有时觉着他和你二舅父幼时一模一样，幸而他没个妹妹，不然被他带着整日胡闹，怕又是桐清和慧……”话至此处，他猛地顿住，苦笑着道，“今日中秋，不说这些个旧事了。”
一时之间三人都沉默了下来，而后赵承才佯装无事，道：“那舅舅可要盯着二表哥，不要让他带坏二舅父家的表妹才是。”
湖畔，早已是人影憧憧，只是陛下还未到，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尚不能入席，也只好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低声密谈，或朗声笑语，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
赵承四下张望，只见池边空地被妆点得如同仙境，数以千计的琉璃宫灯或悬于枝头，或缀于水榭，将这处照的如同白日，粼粼波光映照得碎金万点，倒不显水中月影了。各处的宫女垂手侍立，悄无声息。丝竹管弦声悠扬不绝，从水阁深处袅袅传来，与池畔的谈笑风生交织在一处。空中更是弥漫着酒香、果香与各种香料，更不要说案几上的白玉盘中放着的鲜果和精巧点心，尚未开席，便将天家富贵显露了个彻底，只是未免堆砌太过奢靡了。
夏林茂刚站定，便有人笑着凑到近前来：“魏国公，多年未见了！”竟是陆何铭。
赵承见状，识趣地打了个招呼，便拉着夏漱暮退至了别处，留他们二位昔日同袍叙话。
陆何铭拱手道：“下官身为将军旧部，按理说回京之初便该去府上拜会，不曾想公务未了，一直未曾去府上拜会，实在是失礼了。”
夏林茂大手一摆，目光扫过周围静立不语的内侍，语气平淡道：“你我武将之间，何须这些个虚礼！我知你回京是为何事，也知你是为避嫌。既然回了京城，便安心住上些时日，比起大同的风沙苦寒，京中总归是舒服些的！”他话语中尽是坦然。
陆何铭本还有些顾忌，听得这番话也摆出一副从容样子，含笑应道：“是啊，京中的风水养人，下官这些日子，倒真有几分乐不思蜀了！”只是到底眼底还有几分落寞。
夏林茂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那正好！宋澜前次回京，曾从边关带了几坛咱们当年埋下的酒，我正愁找不到人对饮！”
“那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定要上门叨扰了！”
另一边，赵承与夏漱暮在湖边清净之处站定，赵承东张西望，朝着女眷所在的内廷方向看去，夏漱暮瞧不过去，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安分些，别东张西望了。”
赵承撇了撇嘴，捂着脑袋道：“我这不是在找阿姐嘛！都大半日没见着她人了。”他望向那架隔绝了视线的屏风，小声抱怨，“这屏风真是碍事，什么都瞧不见。我记着当初也没这般大吧？”
“要是让你瞧见，那才要出大事呢！”夏漱暮摇摇头，低声道，“还不是这些年，京中文官与陛下斗法，这‘礼数’就又被抬了出来。”见赵承还是忍不住的张望，夏漱暮站到他的对面，将他视线挡了个彻底，“表妹比你稳重得多，你还是顾好自己吧。”他目光微转，抬了抬下巴，“张太傅当时曾给咱们授过课，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是去问候一声的。”
赵承收了心神，和夏漱暮一同穿过人群，行至张正慎的面前站定，规规矩矩长揖一礼，问候道：“学生来向夫子问安。”
张正慎虚扶了下，笑容和蔼道：“两位多礼了。”说着，他风趣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对着赵承玩笑道，“老臣才该谢过安王殿下和长公主送来的礼，老夫不过教导过殿下一时，可这些年来三节两寿从不曾少，今次更是送来了江南时鲜，那莲蓬和菱角，老夫和内子尝了，甚是鲜美，在京城可难得吃到这般水灵的。”
赵承笑道：“学生记着，夫子是江南人士，便取巧送了这些，聊表心意，您不嫌简陋就好。”
“诶！情意重过千金呐！”张正慎连连摆手。
三人正寒暄着，又有几人踱步上前来，皆是曾在赵寻英开府宴上露过面的几位，见其中徐、杨两位老臣都在。张正慎拱手道：“徐老，杨老今日也在，合该是老朽前去拜会才是。”
徐潜捻须佯嗔道：“嘴上说的漂亮，可次次派人去请你，却总不见你赏脸。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可是时常聚在一起赏画赋诗，偏就你此次推脱。”
张正慎连连告罪。他自觉自己是个不善钻营的，当年被朝廷冷落，也不过是郁闷了几日便想开了，将苦闷全都抛却掉。若非是独子尚在京中为官，他早就告老还乡了。“徐老言重了，实在是家中夫人治家严谨，囊中羞涩，哪还有余钱吟诗作赋了？不怕诸位笑话，如今我家每日的餐桌上摆着的，多是自家院子里种的菜蔬。”
旁边立刻有人笑着接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慎兄，你这才是荡涤尘虑，存养真性，寄托旷远之情于天地之间啊！”
张正慎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旁边的人趁势打趣：“那下次徐老做东，张兄你可不能再推辞了罢？”
张正慎拱手作揖，笑道：“一定到场，一定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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